“你是要找我爸爸吗？”
坐在辣菜馆门口的小男孩天真又可爱，童言无忌，一句话出口犹如天降陨石，晴天霹雳。
唐云乾忽觉阵阵眩晕，有种严重低血糖的感觉，于是伸手去扶了扶旁边的墙，堪堪稳住自己的身体。
见他没有回答，小家伙又问：“那你是要找我妈妈吗？”
妈妈……？唐云乾倒吸了第二口寒气，差点心肌梗塞。
这回确实是心脏病的感觉，他能感觉到心中剧烈绞痛，呼吸困难，这不单纯是因为生理问题。
可天生的秉性让男人尽力克制，面容保持着稳定，只是平静的神色并不能挡住他脸上的发白，扶在墙上的手也慢慢蜷起成一个拳头。
其实，没有什么事是他不能面对的。四年都这么过来了，即便现在要去接触更残酷的事实，他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哪怕，自己会被这个事实摧毁。
男人调整了一下呼吸，声音仍有点控制不稳，他问眼前的小男孩，“小朋友，你是店老板的谁？”
“店老板是什么？”小孩挠挠头，这个动作令唐云乾很眼熟。
男人温和地给他解释，“店老板就是你们这儿最大的，能够决定事情的人，所有人都要听他的。”
“最大的？岁数吗？还是脑袋呢？”小男孩用手指戳戳自己的小脑袋瓜，疑惑地看着他。
唐云乾颇有些无奈，蹲下来，将小男孩转过身去，给他指了指里面正在招呼客人的尤良木。
“他。”
小家伙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回过头来，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你说尤叔叔吗？”
是叔叔，不是爸爸。
唐云乾的心跳平稳了一点。
就好像，濒死的鱼活过来了。
他稳住身形，点了点头，“嗯。”
“尤叔叔是我爸爸妈妈的好朋友哦，他好好人，做菜好好吃的！”小男孩笑得很可爱，还打了个嗝，“叔叔，你是要找他吗？”
“是的。”
小男孩用小胖手往店里一指，“喏！快去呀！”
“好的，谢谢你。”
唐云乾礼貌地道过谢，胸膛深深地起伏一下，他借着这一份被小男孩赠予的勇气，稳步走进了这家餐馆。
店门上安装了一个感应器，相当于门铃的作用，有人进来店里，就会立马响起一阵短促轻快的音乐声，提醒有客人来了。
“叮咚”一声之后，刚好收拾完桌子的尤良木听见声音，笑着转过身去，未见其人，就已先打上了招呼。
“欢迎光——”
他抬头，在看见门口的那一位客人时，差点打翻了手里还捧着沾满红油的餐具。
时间好像真的可以放慢一百倍吧，就像此时，尤良木愣愣地看着眼前人，一瞬间，左眼皮蓦然停止跳动。
他头皮发麻，双耳轰鸣，意识空空如也，脑中能够思考的东西就只剩下……
眼前这个许久未见的男人。
“唐、唐……”
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念出口了。
“尤良木。”
唐云乾依旧是从前那样，样貌和气质都没怎么变，很优越，很抓人眼球，衣服也熨帖得很，从头到脚都保持着整洁与体面。
跟尤良木一如既往的认知一致。
但哪怕变化不大，他们这分离的四年是实打实的，中间也从未联系和见过面，到底让尤良木生了些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这样静默对看了好几分钟，唐云乾先上前来，用颤栗的声音道了一句，“……好久不见。”
尤良木抓紧了手中的盘子，差点给捏碎了。
衣着朴素的男人觉得自己卡顿了一下，大脑宕机，调整过来后才勉强结结巴巴地应了声，“哎……”
唐云乾脑中也是卷涌着混沌，又重复了一遍：“好久不见。”
“哎、哎，好久……不见。”
饭店里的光线很亮，足够他们看清对方的脸，以及这几年的时间在脸上留下的痕迹。
二人相视无言，半晌都如同哑住一般，眼眸中皆写尽了复杂与酸涩。
最后竟是唐云乾逼着自己先开了口，以一种不太稳定的口吻，“开业大吉，老板。”
“哎。”
“我是来吃饭的，你......欢迎吗？”
尤良木甚至都没来得及冷却头脑，嘴巴就已经先一步反应，脱口而出，“欢迎欢迎……当、当然欢迎。”
可此番说完，唐云乾却也没有挪动脚步，仿佛只是把“欢迎”二字深深听进去了，双眼沉沉地望着眼前的尤良木，就跟全身定住了似的，不愿意将视线放到别处去。
想看很久了，念了很久很久。
尤良木也不知道说什么。
双双又是僵硬的沉默，周遭喧闹，人来人往，客人们的说话声和咀嚼声不绝于耳，唯他二人如此面对面，之间有一种独特的屏障，将身边的一切声音都隔绝起来，只感受得到彼此。
半句寒暄的话都讲不出。
原来很多事情都是出不了口的，尤良木想。
男人察觉到唐云乾的目光之灼热，很是烫人心，弄得他好像浑身都要发起抖来。
手实在是拿不住东西了，他把手上的餐具先放到旁边的桌子上，便背到身后去，十指用力地绞紧，以免抖得太厉害让人看笑话。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紧绷的心神缓和过来。这么久不见，起码，不该像块哑巴木头似的。
他挠了挠后脑勺，赶紧给唐云乾拉开旁边的椅子，“呃……坐吧，你先坐，别站着了。”
唐云乾也回过神来，简短地答道，“好，谢谢。”
男人依言坐了下来，身姿如松竹般端正，仿佛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在尤良木看不见的地方搓了一下自己那双颤抖的手。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合上。
这回，又是唐云乾先结束沉默，他微微昂头，望着站在面前的尤良木，问了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你开店了？”
“呃，是的呢。”
尤良木也稍稍低头，在与唐云乾对上目光时，就像触电了一般，又赶紧将视线撇开。
唐云乾见状，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其力道之大几乎让尤良木痛叫出来。
可唐云乾却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用力过度，只是下意识地做了这个动作，无法控制自己，牢牢抓住尤良木不放。
男人罕见地冲动了，他眸光剧烈颤动，薄唇微启，似乎想要对尤良木说些话，“我——”
可尤良木立马就截住了他的话，并且强行将他的手挣开，“稍、稍等啊，我我我去给你、给你拿个菜单来……”
“好……”唐云乾恢复冷静，点了点头，悬空的手慢慢垂下，脸上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尤良木急匆匆转身，左脚踩右脚地奔去找菜单，跑得那叫一个踉踉跄跄，又不看路，差点以脸朝下的姿势摔进脚边的一个地拖桶里。
事实上，他认为自己没有像只螃蟹那样同手同脚横着走，就已经算是非常淡定了，值得褒奖。
他从没想过，会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日子里猝不及防地重遇唐云乾。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甚至在他思考不出该用一种怎样的态度面对那个男人时，对方就这样始料不及地出现在他面前。
毫无征兆。
这几年里，他以为自己已经过上了一个新的人生，逃离了那些不堪低下、辛苦劳累的过往，有了一个与过去完全不一样的心境，变得能够更阔达舒畅，随心所欲一些。
然而，当此时此刻，他再一次看见唐云乾，才蓦地发现......
有些情绪，永远不可能抹平。
尤良木这样魂不守舍，冒冒失失地，很快就拿了一本菜单来。
菜单封面被他好好擦过了，纸页没卷边没缺角，是最新最好的一本，这才慎重地放在唐云乾面前。
“你......你、你看看想吃点什么？”
男人结结巴巴，腔调却放得很正经，好比在服务一位极其重要的贵宾，连全身姿态都是紧绷的。
太奇怪了这种心情，就好像是潜伏在内心已久的一根小火柴，被点燃了。
比起他这样外放，唐云乾的紧张则收敛得很好，裹在滚烫的内部，没有轻易被对方看出来。
他抬起眼来，专注地看着尤良木问，“有什么推荐菜吗？”
尤良木想说，水煮牛肉是这儿的招牌，但一想到对方不能吃辣，他就又把话收了回去。
这样一想，店里确实没有菜是唐云乾能吃的，总不能让人家点两杯白开水吧？
男人挺苦恼的，就嘟嘟哝哝了一句，“其实，都还行。”
“这样，好，”唐云乾并未对“辣”这个字眼有过多的反应，他低头去看菜单，专心地翻看起各种各样的菜式。
一想到页面上的这些菜色，可能都是尤良木认真地创造、编排下来的，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去多看两眼，想象阿尤过去的表情、想法。
说不定，在“推荐菜”这几个字旁边画上星号的时候，阿尤会露出很满足、很自信的笑，眉眼弯弯。
尤良木的心情依旧很复杂，又补了一句：“你随便点，我请客。”
这话倒是挺豪阔的，这么多年，他终于实现了请唐云乾吃饭这个愿望，而且是很有底气的请客。
他现在可是老板呢。
“谢谢。”唐云乾道。
男人一页一页翻看着，全是红通通的辣菜，上面满满当当都是辣椒和红油，估计一口下去人就冒烟了。
尤良木在一旁看着，也有点尴尬，他忍不住说，“你是不是……哎，你也不吃辣啊。”
“你还记得？”
尤良木下意识地点点头，“我这店里全是辣的，好像不太适合你吃。”
唐云乾又温和道，“其实这几年，我也有吃一点辣，所以不要紧。”
“你吃辣？你不是对辣过敏吗？你一向不能吃辣啊。”尤良木有点着急，语速也变快了。
唐云乾笑了笑，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罢了，“现在能吃了，就是有点辛苦而已。”
在尤良木离开的这几年里，他偶尔也会吃辣，确实挺痛苦的，哦，指的是舌头和嘴巴。
当然，心也是。
吃的时候感觉很麻，被辣得很疼，偶尔还会头晕头疼，不停地冒虚汗，产生某些轻微的过敏反应，忍受像酷刑一样的痛楚。
但这没什么，吃点辣而已，真的无关紧要。
这只是他给自己的一点惩罚，清醒地提醒自己不该忘记某些事情，不该忘记对某个人的负罪感，反复地去温习当初犯过的错误，那些所做的很过分的事。
尤良木听后哑言，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受，要说是心酸，那也不是自己心酸，而是替对方心酸，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他突然伸过手去，把唐云乾面前的菜单盖起来，拿走了。
“不然别吃这上面的了，我自己给你炒两道拿手菜，不放辣的，你看怎么样？”
唐云乾微微一怔，意外地淡笑道，“也好，看你方便。”
“那你等一会儿啊，我很快就好。”
“嗯，不急。”
不知怎么地，尤良木这心情还挺起伏的，作为老板的矜持呢，也是一点没有的。他麻溜儿地把菜单收起来，跑厨房忙去了。
唐云乾看着男人步伐不稳的背影，眸色倏而如浓雾般黯下去，氤氲一层透明的水光。
而当尤良木从他的视野中消失时，他的手蓦然一顿，忽觉骨骼酸软无力，脑袋亦同样，今日好不容易提起来的精神又再次坠了下去。
他实在很难忍受，每一秒看不见尤良木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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