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唐云乾帮尤良木的姥姥转去了最好的私立医院，请了资深的医生来治，老太太的病情一度稳定了一段时间。
不过，终究是晚期，再妙手回春的医生也无力回天，所以只能将老太太的命拖一天是一天。
尤良木感激唐云乾，也知道自己欠唐云乾的不止是那最初的二十万，加上各种琳琳碎碎的转院费用，特效药费用，请专家医生的费用……他欠唐云乾的有可能根本算不清。
但没办法，在姥姥的生命面前，他只能当一个恬不知耻的人。
他可以不要自尊心，不要脸皮，可以卑躬屈膝做牛做马，唐云乾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更可以再次卖了自己的屁股，只要能换回来他姥姥。
没想到今晚，老太太的病情忽然恶化，送进了急救室抢救。
接到医院电话的那一刹那，尤良木当即慌了神。他这个不中用的家属，甚至都没听全护士说了什么，只觉耳边嗡嗡刺痛。
唐云乾开车，陪尤良木火速赶到了医院，在签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尤良木的手止不住地抖动，是唐云乾握住他，帮他稳住。
放下笔的那一刻，尤良木忽然感觉到浑身无力，快要往后倒去，幸好有唐云乾及时扶住他，他才免于摔倒在地。
“没事的……没事的。”尤良木抱着混乱一团的脑袋，缓缓蹲在急救室外。
与生活不眠不休的缠斗啊，究竟要把他们尤家人带向哪里？
他回想起，在姥姥确诊晚期肝癌的那天，他们尤家一家子坐在饭桌前，久久没有说话。
除了吕娟是笑着的，其余两个男人都一副丧如枯叶的模样，尤良木抽了魂儿，尤启超则抽抽搭搭。
尤良木以为，他姥姥那么爱抽烟，就算得也是得肺癌，没想到是肝癌。他姥姥虽然年纪大了点，可平时看起来都还算精神，能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儿，怎么就肝癌晚期了呢？
半晌，老太太拉开旁边的柜子，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长方形纸盒，比巴掌大一点，放到尤良木面前。
“来，给我乖孙儿的。”
盒子里放什么尤良木不知道，但他看见上面印着一张手机的图片，霎时就愣住了，硬生生将喉咙里还没嚼完的一口饭给咽了下去。
吕娟和尤启超都看着他，看他魂飞天外地打开盒子，对着里面那台白色手机发呆。
呆了半天，尤良木不敢置信道，“手……手机？”
“哎，生日礼物。”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还偏爱搞惊喜。
尤良木滞着神，“可离我生日还有俩月，没到呢……”
“先拿着，”吕娟笑道，“你之前那手机老是坏，连通话都不行，换个新的。”
今天确诊后，老太太走出了医院门，她说要一个人在附近走走，就打发开了尤良木。
自己走到一处湖附近的时候，老太太甚至想过，要不要就这么跳下去算了，一了百了。毕竟早死晚死都得死，这样死了还能省下一大笔医药费，不用祸害她的孙子和儿子。
但想想，她还是没有这么做。
后来老太太继续走，又看见街边有一家卖手机的店，鬼迷心窍就走了过去，面对一堆她搞不懂的电子产品，花大价钱买了这么一台手机。
当时她也没多想，就想拿钱给尤良木买个好东西。人要死了，钱不能带进棺材，就花一点呗，给她最疼爱的宝贝花钱。
尤良木是愧疚的。
他之前说自己手机老是坏，是真话，但未至於不能通话，那是骗他姥姥的。
一来是想省点话费，二来是怕自己说漏嘴，让老太太知道自己的宝贝孙子在外边过得不好，正卖屁股偿债呢。
尤良木忽然急了，“哎，买什么手机啊，您治病要钱吧？现在是省钱的时候，不是花钱的时候，就我们家这条件，唉……”
吕娟摸摸他的脑袋，又说，“嗐，你一个人在外边儿打工，姥姥太想你了，连听听声音都不行……你离家了，总得有台能通话的手机跟着，受委屈了，就打个电话回来，也不用我老是挂念。”
“那我就把旧手机拿去修呗……”
“甭修了，以后有新的。”
尤良木忍住，没让在眼眶里打转儿的金豆掉下来：“您真以为咱家步入小康了啊？手机多贵啊，花钱是越来越大手笔了……诶？你耳环呢？”
他忽然发现，老太太耳朵上的两颗金珠子没了。
那是一双款式老土，但绝对真材实料的金耳环。自尤良木出生起，就没见他姥姥摘过，一直戴着。
而现在，那双像活菩萨一样的大耳垂上，空留两个白白凹凹的印子，看着怪别扭，所以他一眼就注意到了。
“掉了，”老太太说。
尤良木问：“两只一起掉？”
老太太就没说话了。
一向能圆场的尤启超也不说话，将一大筷子生菜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啊嚼，奋力扒饭，埋头苦吃，以为这样就能不用说话。
尤良木叹气，他这一大家子傻货。
尤良木他姥姥一辈子命好，又不好。
她那双金珠子耳环，岁数要比尤良木大得多，其实是一套的，本来还有一只细细的金镯子配着，是吕娟她妈给她的陪嫁品。
粗劣的手工打制，丁点儿，两颗金珠子甚至大小不一，金镯子细得跟手绳似的，还偏要说这是镯子。当然，这并不碍于“金子本身就很值钱”这一亘古真理。
在吕娟那一代，国家鼓励生育，生得越多越好，于是连带她这个长女，家里出生的一共有四个兄弟姐妹，结果夭折的夭折，病死的病死，最后活到成年的，就只剩下吕娟。
所以她这一生中，就特别想，特别想留住自己的亲人。
这种强烈的执念让她一遇上自己亲人的事，就特别傻，傻得人神共愤。
尤良木他舅腿刚瘸的那会儿，吕娟死活不肯接受事实，不肯接受她最本事的大儿子下半辈子就这么残疾了，变成了个走路都艰难的瘸子，这还怎么走南闯北干事业？
于是老太太带着尤启超到处就医问药，大医院小诊所，名医大师、黄绿大夫……她想，四海之内所有与医相关的，都要带她儿子去看一遍。
尤良木明白她爱子心切，可问题是，穷人家怎么求医？没钱拿什么去求医？
并不是所有山穷水尽，都会有柳暗花明的……
那是他们家最穷最绝望的时候。
某一天，忽然有个找上门的神婆，告诉吕娟说能种金，只要把金子埋了，像种东西一样浇水灌肥，再来一场深夜作法，就能长出一颗金子树，上面结出无穷无尽的金子。
于是老太太就瞒着他们，偷偷把自己的金镯子拿去种了。
最后，那金镯子肯定就是降解在土里了，毕竟老太太发疯似的挖土挖了三天，把田里每条沟每捧土都翻遍了，也还是没能把镯子找回来。
噢，一并消失的还有那个神婆。
不过还好，金耳环没事，因为她舍不得拿去种，她说怕浇了粪水的土弄脏这对金珠子，这可是她的命啊。
桌上的大头鱼翻着滑溜溜的白眼，肉身裹着葱蒜香菜，正氤氲着悠悠热气，因为尤家人迟迟不下筷，鱼继而慢慢变淡、变冷。
再不吃可能就要变腥了。
很安静，其实大家不说话，尤良木也懂，他看着手里的手机，也就不再追问金珠子的下落了。
这么明显的事儿，哪还用多问呐，他又不是不懂事的人。
“姥姥，医药费我能想到办法，能搞到的，您不用操心......”尤良木想着，自己大不了再去找找那位前债主，求一求人家。
他又道：“还有，我不要新手机，您拿去退了，把那双金珠子给赎回来。”
老太太呲着笑，“退什么退呀，多好一手机。”
尤启超也装不下去了，当场撂下筷子，哭得鼻子皱缩成个大疙瘩，他边哭边把手机塞回盒子里，跟老太太说：“妈，现在最急的是医药费！最重要的是您的命！”
“你懂什么，最重要的是我孙子！”老太太摆摆手，忙又把手机从盒里取了出来，拿在手里笨笨摸索半天，“诶？那销售员说是摁这个的啊……噢，开了。”
那手机唰地一下，亮了整个屏幕。
尤良木透过泪光婆娑的眼去看，新手机发出扎眼的白光，看得他脑袋也直晕乎。
老太太把手机重新塞回他手里，要他拿好，笑呵呵地跟他说，“手机店那姑娘特好，见我是老人，还给打了个老人折，很划算。她跟我说啊，这手机很先进，用个两三年不成问题。”
尤良木说不出话，瞧了瞧，这手机的功能就最基础的打电话和发短信，能用几个不占容量的APP，内存小得甚至存不下多少照片。
他一看屏幕上苍蝇这么大的字，破涕为笑，“哎……唉，那是，您买了个老人机，人家能不给您打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