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欠债的尤良木>第16章 倒霉蛋

  衰样。

  这两个字,尤良木就还听得挺清楚的,像是有人用了扩音器,在他耳边反复播放。

  客观来讲,他从唐云乾的话里听不出半点尖酸的意思,他所认识的唐云乾,也并不是这样刻薄的人。

  因此他想,所谓“衰样”二字,大概只是唐云乾自然而然的想法,融合了真情实感与客观实况,就像对一部电影的观后感,对一本书籍的读后感。

  纯粹是唐云乾的有感而发。

  “对对对,精辟!咱表弟不愧是高材生,”周晋夹着烟猛点头,“他那人嘛,就是活脱脱一副衰样!跟个衰神似的。嗐,晦气!”

  唐云乾抿了一口红酒,若有所思地道:“不至于,他那人看久了还挺有意思的。”

  “也是,你要不是图他有意思,还能图他什么呢。图他够埋汰?”

  饭桌上的人一阵哄笑。

  事实上,这里的各位公子哥儿也都这么个想法,谁能看得惯那小子呐,都嫌碍眼,都觉好笑,都不明白唐云乾英明一世,怎么就糊涂了一时。

  只不过,在座各位都是戴面具的,一般不把话说太白,只有周晋是唐云乾他哥,口直心快说出来而已。

  周晋狠狠吐了几个烟圈,“不过啊云乾,你也别跟这种人耗太久,容易拉低身份。”

  唐云乾听了,漫不经心道:“你今晚怎么这么多话,吃饭吧。”

  尤良木站在包厢外,静静听完他们说的话,醉意醒了七八分,也就能想到很多。

  在他的认知里,唐云乾是个很有主见、很有想法的男人,不会轻易被旁人的说法左右,所以即便周晋让他别跟自己混太久,他也不一定会听。

  还有就是,唐云乾对事情的看法很独立,能吐露出“衰样”这两个字,必定是内心最直观的见解。

  提炼出以上两点后,尤良木难得有点觉悟,将之凝练为显而易见、却要反复敲打才能确定的一点——

  唐云乾从始至终,都没有认可过他。

  猛然发现这个事实,尤良木有点泄气。一想到对于唐云乾来说,自己不过是一只很衰的鸭子,他就……

  略微有点委屈。

  他以为,唐云乾还是没把他当家禽看的。这样一来,他也不好替唐云乾说话。

  其实被看待成一只家禽,他也大可不必太伤心,尽职尽责充当一只吉祥物……不对,充当一件摆设品就好,安安分分把债还上。

  可偏偏唐云乾给过他错觉,让他心生依赖与仰仗,误以为自己在唐云乾身边真能占有一席之地,如同家人,或是爱人。

  哪怕边缘点儿,当个远房亲戚、夜晚情人,也勉强算唐云乾身边一个有名有姓的人。

  可原来,唐云乾还是看不上他。

  这一刻,落差之大难免令人难以消化。尤良木确实有点生气,也有点不服气。

  但不服气归不服气,要说推门进去理论两句,他也是绝对不敢的。

  过于怂包的他,又听见周晋继续说,“弟,前段时间,新闻上不是有个传销组织骗钱的嘛,诶,你猜怎么着?那犯罪头儿,就跟你那小良木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他俩老家一样的。”

  唐云乾拿酒杯的手一顿,“你查过尤良木?”

  周晋哼声,“你身边的人,我不得了解一下啊?刚查完,这不,一查,都是那小县城里出来的。”

  “我知道。所以呢?”

  唐云乾早就调查过尤良木的一切,除了穷了点,学历低了点,人生过得潦草了点,也算是个没有污点恶习的人,所以他才会安心把人放在身边。

  “你知道?”周晋煞有大事,“那你还留着他?图他啥?一脚踢了他啊!”

  唐云乾又道:“你说的那些,能证明什么?”

  周晋笃定地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人,十有八九都一个狗样。”

  唐云乾轻笑了一声,只是也没说什么话去反驳,或许,是默许了这个观点的存在。

  尤良木此时才明白,恐怕在那些上层人士的眼里,他这种出身的人,就是狗。

  因为和一个犯法的人是同一片地方出来的,所以那个人干了什么肮脏的事,全都要算在他尤良木的头上,那个人身上的标签,也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标签。

  就好像,犯罪的不止是那个人,他尤良木再怎么无辜,也始终是帮凶。哪怕他连那个人是谁,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不公平,他真觉得好不公平。

  不过幸好,上帝的天平一直倾斜,世界从宇宙爆炸伊始就是不公平的,对所有人都不公平。

  如果是只到了他这儿才不公平,那他就真的要撒泼了。

  “云乾,别说表哥我不提醒你啊,跟那种人混久了,就连你也自动降格,玩玩儿就好,别真往身边放啊,别把自己身份拉低。”

  周晋很真诚地给他的表弟提出建议,这份亲情令人感动。

  唐云乾只笑了笑,并未说些什么。

  一段小小插曲过后,在场的各位公子哥儿很快又投入到他们优等尊贵的话题之中,谈笑风生。

  那天晚上,尤良木独自在包厢外站了半个小时,最后还是没进去,一个人走了。

  那扇门里有太多优越感和偏见,会让他难以呼吸,难以逗留。

  他在电话里跟唐云乾说,自己有点不舒服,就先回去了,让唐云乾好好吃,和朋友们慢慢聊。

  而唐云乾似乎也很相信他,并未多问,也未挽留,就说知道了,还问他要不要司机送。

  尤良木说不用,自己会打出租的,然后就挂了电话,在路边扫了辆共享单车,一个人骑回家去。

  *

  而今,时隔两年后,当尤良木如此跪在水果摊前,低贱地去乞求洪达放过,再去想想当初的事,又觉得……

  或许,唐云乾说的是对的。

  他其实就是一副衰样,像只狗一样。

  只不过,他不是张口咬人的恶狗,而是摇尾乞怜的舔狗。

  有时候,披着副人皮也挺难的。

  尤良木一边把地上的烂果捡起来,一边对面前的洪达穷尽口舌,卖尽笑脸,“您这儿的果吧,水多汁甜,生津止渴,我和我舅都喜欢吃……还有我姥姥,她饭后一口烟一口果,快活似神仙!我还想着多买点回去,现在正好,这些都要了!”

  他一张破嘴不带喘气儿,使劲瞎叭叭,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

  卑微求饶,肯赔钱,并且下不为例。

  其实周晋调查得没错,他老家确实在一个小县城,比较落后,家家户户多靠农活为生。

  自古穷山恶水出刁民,那儿的人都有张能说的嘴,不是多坏多损,只是讨好处的时候贫嘴,受欺负的时候恶舌。

  田里的稻子是听着汉子的脏话抽条儿的,大妈们努牙突嘴对骂一天,连三岁小孩都会牙牙学语个“大猪头”。

  尤良木自小生长在这片土壤,耳濡目染,也多少武装得这身本领,当然,他那走哪哪闯祸的大舅功不可没。

  只是,如非必要他不会拿出来用,除非被逼急了,就像现在。

  此时的他不再寡言,求生的本能让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达哥,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舅计较了,我一定敦促他重新做人!他要是不改……我、我就把他另一条腿也给打瘸咯!”

  也不知道是他这番“刁语”起了作用,还是他跪的姿势太标准,洪达高高悬起的那一巴掌,终究没落到他舅脸上去。

  “算你识相!”

  “哎……谢谢达哥。”

  尤良木看了一眼他舅,尤启超正躺卧在地上,像条蜷缩起来的虫,沾满泥水和烂果汁儿,恶心得连蚂蚁都不靠近。

  洪达吐了牙签,朝尤启超骂道:“学学你外甥怎么做人,胎盘养大的畜生,切切就整一大碟子的垃圾货,天天就知道偷鸡摸狗,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话很脏,尤良木却没有回击,哪怕在心里。

  因为他从不说污言秽语。从小到大,他姥姥一发现他说脏话,就拿水烟枪敲他,拿衣杆子抽他。

  可老太太又跟他讲,有些人满口脏话,但灵魂比谁都干净。有些人口灿生花,其实内里龌龊得发臭。

  这些话并非有多难懂,但尤良木总是得花些时间去好好经历过人生之后,才能明白。

  比如唐云乾,说话总是如此体面,无论深刻与否,都是寥寥带过,令他无法单凭只言片语就看清这个男人。

  洪达骂完了尤启超,又用擀面杖抵着尤良木的脑门:“把你舅带回去教育教育,回炉再造,好好教教他怎么做人!”

  尤良木抬头一瞄,很想脱口而出,“穷人何苦为难穷人。”

  随后他又觉自己天真,答案明明显而易见,穷人就只能为难穷人,难不成还够斤两去为难富人?

  “哎,知道知道,”尤良木点头哈腰:“我会教育我舅的,我们会好好反省!”

  让一个二十五的教育一个五十五的怎么做人,这真够荒诞的,偏偏他还得应承着,忙不迭地说“是是是”。

  尤良木该掏的银子掏了,再拧着他脖子也榨不出油水来,洪达终于放过了他和他舅这俩倒霉蛋。

  这件在过去不断重复上演的事,再一次像过去那样,暂告一段落。

  当然,尤良木得时刻提心吊胆着,还会有下一次。或者说,会有无数个下一次。

  他身心皆疲,坐地上缓了一会儿,伸脚踹踹躺旁边的尤启超,“喂,废人,起得来吗?”

  “起得来,”尤启超以胳膊肘撑住地,没瘸的那条腿挣扎老半天……

  起不来。

  叹了口气,尤良木筋疲力尽地爬过去,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把他舅拉起来。

  他看尤启超挪着挪着,跟个丧尸似的,踉踉跄跄走了两步,还行,不用扶。

  不过要扶也没力气了。

  尤良木抱着一袋烂果,一声不吭地走在前头,去把惨遭他抛弃在路边的小破车给接回来。

  脏兮兮的布鞋踩在脏兮兮的道上,他走得不快,主要是因为后面那废人走不快。

  “阿良,”尤启超灰溜溜地求他:“今天的事,别告诉你姥姥……”

  尤良木懒得回头看他:“用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