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电视里的欢呼声和陆瓒贴在他耳边的气息叠在一起, 江白榆有些没听清他称呼自己的方式,但可以肯定的是, 那绝不是“江白榆”三个字。
“你叫我什么?”
他问。
被这样一问, 陆瓒愣了一下。
他酒量其实远远没有自己吹得那么好,这才跟江渐文喝了几杯,就已经有点醉了,人也晕晕乎乎的。刚才他高兴, 脑子一迷糊, 也不知道自己上头说了句什么。
江星星吗?
陆瓒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而后重新笑了起来:
“叫你江白榆啊, 还能叫你什么?”
“……”
江白榆盯着他看, 面色未变, 显然, 他并不相信。
陆瓒眼看着糊弄不过去了, 索性装傻, 指着电视机里某位谐星讲的笑话,跟江渐文嘎嘎傻乐。乐的时候, 他还能感觉到身边江白榆看向自己的视线, 但好在,那灼热烫人的目光很快就从他身上移开了。
江白榆并没有追究。
陆瓒心里空落落的同时, 又默默地松了口气。
这顿晚饭结束得很晚, 三个人一起收拾了碗筷,后来,江白榆进了房间, 而江渐文拿着还没喝完的小半瓶啤酒, 坐到了沙发上。
他拿着遥控器,调试时不时闪一下的老花屏幕。
他把电视换到了纪录片频道, 又弯腰从茶几下面拿了一袋苹果去洗,先挑了最红最好看的一颗,放去了客厅墙角木架上的相框前。
那之后,他才坐在沙发上,边听着纪录片里低沉的旁白声,边低头用小刀削着苹果皮。
苹果皮一圈一圈从刀刃落下,是宽度均匀薄厚也均匀的长条,就那样慢慢下落进垃圾桶里。
陆瓒坐在旁边,边吃花生米,边盯着江渐文的动作,惊叹于他的刀工。
他见证了一根完美苹果皮的诞生,然后那颗漂亮的苹果就到了他手里。
他也没客气,道了谢就咬了一大口。
苹果还挺甜,酸酸甜甜的汁水落在舌尖,陆瓒默默嚼着果肉,却没忍住看了眼木架上的相片。
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江渐文主动开口道:
“那是我妻子。”
听见他出声,陆瓒笑了一下;
“阿姨好漂亮,一看就知道,她一定很温柔。”
他真心实意夸赞一句。
“确实。”
提起妻子,江渐文弯起唇,笑意十分温柔,让陆瓒略微有些怔神。
今天晚上他们聊了很多,他也不是没见江渐文笑过,但现在的笑容才让陆瓒真正觉得,此时的他是放松又舒展的,这是真正发自心底的开心,而这仅仅是因为,他们聊起了他的妻子。
陆瓒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电视剧和其他艺术作品里反复歌颂的深情一瞬间映射到了现实,仅仅是这提起故人时发自内心的一抹浅笑,就打败了无数苍白的描写和镜头渲染。
就像,即便你已离去多年,我还是会为记忆中的你反复心动无数次。
“我跟她是大学认识的,第一次见的时候,她穿了条碎花裙子,站在未名湖边上。那天太阳很大,她抬手遮了一下阳光,然后不知道看见了谁,弯起眼睛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太动人,过了这么多年都还记忆深刻。”
江渐文重新挑了个苹果,低头削皮的动作比刚才慢了很多。
“哇,还是浪漫的一见钟情。”陆瓒小小八卦了一下:
“然后呢,阿姨看见你了吗?”
“没有。”江渐文失笑:
“那次我没敢上前认识她,总想着下次一定,但那之后,我却再没在学校里遇见过她。后来拜托很多人打听才知道,她只是和朋友一起来玩的。”
听见这个发展,陆瓒在心里为他着急:
“那怎么办啊?那岂不是错过了,再相遇应该很难吧?”
江渐文被他的表情逗笑了,点点头:
“对,但缘分这个东西很奇妙,我当时也以为此生不会再见了,后来主动报名去西藏支教,没想到又在那里重新遇见了她。”
“她也去支教?”
“不是,她是个作家,过去采风。第二次看见她是在纳木错北岸,她编了两条麻花辫,混在当地牧民的羊群里,抱着小羊羔笑得很开心。”
“叔叔,您这次应该没再胆小了吧?”
“没有,这次我鼓起勇气过去认识她了,很幸运没有因为紧张而说错话,一切都还算顺利。”
陆瓒默默啃着苹果,想象着那个画面,只觉得好浪漫。
“真好啊。”
他感慨道。
江渐文听着这话,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也敛了一些。
这些往事,他很多年没有跟人说过了。在爱人去世之后,他把生活过得一团糟,他拒绝认识新的人,也根本没有机会跟人聊起这些。
他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一个才见了两次面的孩子回忆这些尘封已久的旧事。
但他还算是个随性的人,对方愿意听,他也就愿意继续说:
“她很喜欢西藏,她觉得那是个浪漫的地方,也想过在那里定居。”
“嗯?那为什么后来又回北川了呢?”
“……”
说起这个,江渐文沉默片刻,才道:
“身体不好,回来养身体,还有,她的家在北川,她想在家住一阵子,顺便……结婚。”
故事讲到这里,已经能和陆瓒知道的那一部分接上了,他提前听过结局,所以听到这里,他的心微微抽疼了一下。
不仅是因为相爱的人没有美满的结局,还因为故事里那个背负了太多的小少年。
“我们老家那边有个说法。”
再次开口的时候,江渐文的声音低了点。
他跳过了故事的后半段,只有些怅然地讲到了结尾:
“如果在新年的第一天,勾住爱人的小拇指,就能把自己一整年的好运气都送给她。从认识她之后,每一次新年我都和她一起过,但……十年的运气加在一起,最后也没能留住她。”
江渐文说这话的语气还算平淡,陆瓒听着,却垂下了眼。
后来,他又听江渐文说:
“小朋友,谢谢你今天来我们家,这里很多年没有这样热闹过,我也很久没像今天这么开心了。我想,如果她还在的话,一定会非常喜欢你。”
陆瓒微微蜷起手指。
他很想说点什么,即便这话放在现在、由江渐文听来可能非常不合适也很冒昧,但他还是说出了口:
“阿姨也一定会非常喜欢江白榆,江白榆一定,是一个能够让她骄傲的孩子。”
“沙——”
塑料袋发出一声轻响,是苹果皮被削断,掉进了垃圾桶里。
“……”
果然,听见他的话,对面的江渐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垂着眼,一点一点削着苹果皮。
陆瓒也没再吭声,他看着那根苹果皮被削尽,最后,那颗苹果被递给了他。
陆瓒愣了一下,抬眼望向江渐文,江渐文却没看他。
他只说:
“给他吧。”
虽然江渐文没有明说,但陆瓒当然知道他口中的人是谁。
陆瓒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可能是松了口气,又可能是为江白榆开心。他点点头,有些雀跃地接过苹果,离开前还跟江渐文说了句“叔叔晚安”。
陆瓒几乎要跳起来,他小跑着去到江白榆房间门口,进去之前,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顿住了脚步。
他回头看了一眼。
客厅的灯被关掉了,整个屋子陷入了黑暗,只有不大的电视机屏幕随着画面变换亮起些微的光。
江渐文用遥控器调小了电视机的音量,然后靠在沙发椅背上。
他又从桌上拿了颗苹果,用刀子剜掉坏掉的部分,也没有削皮,直接送进了口里。
陆瓒看看木架上被困在黑白照片里的女人,又看了看夜晚电视机前男人的背影,突然就有点难过。
他垂下眼,拧开了江白榆的房间门把,抬步走了进去,把纪录片微弱的旁白声关在了门后。
房间里,江白榆正坐在书桌前。
他换了身宽松的睡衣,正低头看手机,他的床上换了干净的床单枕头和被子,原本的那套被叠好放在了一边,抱起来就能拿走。
陆瓒目光顿了顿,但没有先纠结那些,他拿着手里削好皮的苹果,走过去递给江白榆。
江白榆看见他的苹果,愣了一下,而后抬起眼,冲他微一挑眉。
“别看我,我可没这手艺,这是江叔叔削好让我给你的,快吃,不然一会儿氧化变黑就不好看了。”
江白榆迟疑片刻,抬手接过了那颗苹果。
陆瓒看他吃了,才垂眼去看他手里的手机。
江白榆闲下来很少会看手机,一般来说,他更愿意看单词或者文言文小册。这次他没关屏幕,陆瓒没忍住扫了一眼,意外地发现这人居然在玩游戏。
游戏是十分古老的单机俄罗斯方块,界面透着一股浓重的年代感,在陆瓒看过去的时候,江白榆刚好点了开始,陆瓒刚想说他也会玩这个,然后他就见界面里的方块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迅速下落,几乎在陆瓒才刚看清这个这个积木长什么样子,下一秒,江白榆就已经把它挪到了合适的位置并且加速下落。
这速度堪称变态的游戏,江白榆却玩得十分从容,陆瓒看了一会儿都觉得眼睛累,于是放弃了观摩。
他慢腾腾挪出去洗漱,回来的时候,这家伙苹果都吃完了,手里的游戏却还是刚才那一局。
陆瓒一点不怀疑,如果这家伙照这种水平玩下去,这游戏能被他玩一晚上。
他刚想说点什么,江白榆先抬眸看了过来,然后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积木堆叠到最高点,游戏结束。
他站起身,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只说:
“睡吧。”
陆瓒愣了一下,然后就见这人抱起了床上另一套被褥,把新拿出来的那一套留给了他。
陆瓒心里一跳:
“哎,你去哪睡?”
这间屋子并不大,除了两间卧室,能睡人的地方就只有……
“沙发。”
“别呀。”陆瓒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没让他走。
今天是自己非要跑过来住人家家里,再因为自己的入住把江白榆赶去睡沙发,那成什么了。
“我睡沙发得了,你乖乖留这吧。”
说着,陆瓒就把床上的被子叠吧叠吧抱怀里,抬脚就要出去,但刚走到门口,江白榆就微微侧身挡在了他前面。
“我去。”
“我去!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喜欢睡沙发。”
“?”
“真的!”
陆瓒急着表示自己的诚意,但他看江白榆跟个门神似的杵在那,以这人犟牛似的脾气,估计不会让自己出这个门。
那还有什么办法能说服江白榆别睡沙发呢。
陆瓒使劲头脑风暴,然后得出了唯一一种解法。
他看看江白榆,又看看房间里的床:
“要不,一起睡得了?也不是睡不下。”
陆瓒觉得这办法可行,于是语气强硬了一点:
“要不然我睡沙发,要不然一起睡床,你选一个。不然你想躺到沙发上去,就先踏过我的尸体。”
狠话撂下了,然后两人抱着各自的被子站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陆瓒觉得,江白榆那么不喜欢肢体接触的一个人,肯定不会选后者。
果然,短暂的对峙之后,江白榆冷冷地瞥他一眼,走过去把自己怀里的被子放到了床上。
陆瓒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赢得了沙发之争的胜利,刚抱着被子准备出去,就听江白榆在背后冷冷问:
“去哪?”
“啊?”
陆瓒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就见江白榆以目光示意小床:
“一起。”
“?”
如此这般,一直等到放好被子、钻进被窝里、看着江白榆关了房间的灯,再感受到他躺到了自己身边,陆瓒都是懵的。
啊?
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茉莉花香的味道近在咫尺,陆瓒莫名有点紧张。
他可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跟江白榆睡同一个被窝,当然,江白榆发烧的那次他没有记忆,所以不算。
陆瓒轻轻动了一下,压下不安分的心跳,侧躺着面对江白榆。
黑暗里,他看不清江白榆的脸,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晚安。”
他小声说。
“嗯。”江白榆应了一声:
“晚安。”
陆瓒微微抿起唇,沉默片刻,又说:
“你放心,我睡相还挺好的,绝对不踹你。”
有这人这句保证在前,第二天一早,江白榆醒来看着八爪鱼似的踢了被子又缠在自己身上的陆瓒,心说我信了你的邪。
那个时候天还很早,窗外的天带着点未散去的蓝色,有早起的鸟在树梢上不停叫。
江白榆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抬手把陆瓒的胳膊腿和脑袋都掀下去摆放好,又给他盖上被子,才起身离开了房间。
大半夜踢了被子的陆瓒只觉得冷,又找不到被子,所以下意识地抱住了身边的热源。后来,温暖的人离开了,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还有那人的体温和香味。
被这样摆弄一番,陆瓒其实醒了,但他不太想醒。
江白榆走后,他摸到自己床头的手机,看时间才六点,就丢了它,自己一翻身,继续酝酿睡意,顺便想把刚才没做完的美梦给续上。
他闭着眼睛,听着窗外的鸟叫,还有门外江白榆走动的声音,意识重新变得模糊起来。
但就在他模模糊糊即将睡去的时候,他听见房间门锁开合的声音,有人打开了房门,估计是江白榆重新走了进来。
其实江白榆开门和走路的动作已经尽量放到最轻了,但对于即将入睡的人来说,一点点细微的声音落在耳里都会十分清晰。
陆瓒听见他进来了,脑子里一激灵,刚才酝酿的那点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并没有睁眼,原本想等世界静下来再继续等待瞌睡虫,可他没想到的是,世界确实静下来了,但那是因为江白榆坐在了床边。
要这么搞,陆瓒可就不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张,江白榆可能就是随便在这坐坐,甚至他可能是找个地方玩他的俄罗斯方块,但陆瓒就是很紧张。
后来,就是长久的安静。
陆瓒现在真是一点困意都没有了,他在醒或不醒之间来回横跳,他特别想睁开眼看看江白榆到底在做什么,但又莫名其妙地否决了这种冲动。
毕竟,万一被发现了,他就得起床,或者江白榆就要走了吧。
其实他还挺享受这样安安静静待在一起的时间来着。
这样想着,陆瓒在心里叹了口气。
但最终,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刚准备悄悄睁个眼看看江白榆,可下一秒,他突然听见了衣料摩擦的声音。
江白榆像是抬起了手,很快,陆瓒的指尖碰到了一点冰凉的温度。
那是个似有若无的触碰,有人很轻很轻地,勾住了他的小指。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瞬间,陆瓒整个人都空白了。
像是灵魂被锁在了躯壳里,一时动也不能动。
后来,他还听到了江白榆那万年不变的冷淡音调。
这人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但陆瓒还是听见了。
他听江白榆似乎是微微叹了口气:
“给你。”
而后,他像是觉得不够,又或者是觉得他们很难再有明年。
所以,顿了顿,他补充道:
“这辈子余下的每一年,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