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元旦的几天, 因为惦记着那四舍五入算四天的假期,大家都有点心浮气躁, 三十号下午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一节自习课根本安静不下来,一打下课铃就像是野马出笼,没一会儿教室就变得空荡荡。
陆瓒提前跟江白榆说好了,要他放学后帮自己布置一下联欢晚会的教室, 他们打算等值日生打扫完再开始, 等待的时候, 陆瓒也不闲着, 就趴那认认真真描字帖。
他先前好不容易求了陆琢教自己弹吉他, 因为笨还老被姐姐骂, 这几天每天除了写作业就是苦练曲子, 指尖磨得又红又痛, 握笔都疼。
他写一会儿就要把笔放下蜷起手指缓缓, 一开始还好,后来次数多了, 难免惹得江白榆侧目。
“怎么?”
在陆瓒又一次放下笔之后, 江白榆微一挑眉,问。
“没什么, 手疼, 缓缓再写。”
“?”
江白榆的目光落到陆瓒手上,犹豫了一下,低声说:
“看看。”
陆瓒生怕他看出点端倪, 立马缩起手:
“没事, 不用看。”
“……”
江白榆指尖转着的水笔停顿一秒,又打了个转被握进手里。
他收回视线, 垂下眼,没有应声。
陆瓒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那个时候,宁渲从后门溜了进来,她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骑在江白榆前桌的椅子上跟他说话。
“明天你去我家呗,我妈说明天做大餐,要你来一起跨年。”
“不去。”
“怎么,明天小姨夫在家?”
“嗯。”
“小姨夫那么大个人又不是不会做饭,饿不死,别管他了呗,反正他又……”
宁渲话说了一半才发现这话不太合适,忙闭了嘴,把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
陆瓒在旁边描字帖,听见这俩人的话,略微有点怔神。
因为宁渲说的这些让他突然想到,如果江白榆和他爸爸平时都不说话,那逢年过节,如果这两个人待在家里,也会是沉默着度过吗?就那样一句话也不说,屋子里拉着窗帘,很暗,又冷清,一点也不热闹。
陆瓒无意识地用笔尾戳戳下巴,刚准备和旁边人说点什么,就听后门的方向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
“嘿,阿瓒!”
陆瓒愣了一下,回头看去,居然看见徐蓝飞扒在后门,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
他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又惊又喜:
“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陆瓒过去把徐蓝飞拉进来,好好打量他一番,见他羽绒外套里面还穿着北川一中的校服,瞧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嗐,纪惊蛰要过来给他妹妹送东西,我刚好跟他在一块,就让他顺道把我带进来,正好来看看你。”
徐蓝飞挠挠头,解释完情况,又一脸八卦:
“我是不是来晚了,你班人怎么都走完了?赶紧的,你赶紧让我看看你梦中……”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瞄到了陆瓒身后、正坐椅子上跟江白榆聊天的宁渲,愣了一下。
他至今记得陆瓒跟自己说的话:
“暗恋对象在北川一中”、“有对象了”、“记不记得江白榆”。
从这三点里,徐蓝飞提取出一个信息——陆瓒喜欢江白榆对象。
那应该就是这位了吧??
徐蓝飞怕戳破兄弟的暗恋,立马闭了嘴,然后睁大眼睛,一副“兄弟都懂”的表情,拍了拍陆瓒的肩膀。
“?”陆瓒看他这样子,觉得他肯定误会了什么,但这情况下又不好解释,免得面前这大漏勺越描越黑。
他只能将错就错,做个嘴巴拉拉链的动作,才跟身后两人介绍道:
“这位是徐蓝飞,我发小。大飞,这是江白榆,这是我们学校文科大佬,宁渲。”
“嘿,你们好。”
徐蓝飞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又问:
“你们班人不都走完了?你怎么不回家,待这干嘛呢?”
“我们明天元旦联欢会,要布置教室,你不急着走吧?既然来了就别闲着,帮忙干活。”
陆瓒从桌子里拿出一包气球和打气筒:
“把这些吹了。”
徐蓝飞是没想到自己大老远来找兄弟,还得被兄弟压着干活儿,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但也没说什么,就任劳任怨地坐到一边给兄弟吹气球去了。
教室里剩的几个人被陆瓒安排得明明白白,宁渲在前面的黑板上画小画,江白榆去写板书,陆瓒自己拿着装饰物往窗户上墙上贴。
原本一切都井井有条,直到教室里又进了个人。
纪惊蛰可能是忙完了自己的事,此时才过来一班教室找徐蓝飞。
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陆瓒看了他一眼,打了招呼,问:
“来找徐蓝飞?”
陆瓒没想着耽误他们时间,见状,他说:
“大飞,你先走吧,剩下的放那儿我来弄。”
“不急。”
纪惊蛰抢在徐蓝飞前出声应道。
说罢,他还开玩笑似的,语气轻松道:
“阿瓒这么不待见我,我一来就赶我走?上次惹你生气的可不是我。”
“哪儿有。”
陆瓒不大喜欢他说话的调调,他冲他笑笑:
“让你溜怎么还不乐意呢,想跟我们呆在这一起干活儿啊?”
没想到,不知是实在热情没心眼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纪惊蛰还真点了点头:
“行啊,无所谓,需要我做什么?”
“……”
陆瓒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低头在袋子里翻出几包雪花:
“那帮我把这个贴窗户上。”
“行。”纪惊蛰应下,接过陆瓒手里的塑料包,低头漫不经心地扯开包装袋。
做这些的时候,他突然靠陆瓒进了点,低声问了一句:
“陆瓒,你跟你情敌关系这么好?”
“?”听见这个问题,陆瓒皱起眉。
他自认跟纪惊蛰不算熟,最多也就是认识、说过几句话的事,他不觉得他们的交情能好到问出这种冒昧问题。
陆瓒有些不太高兴,他用着从江白榆那里学来的话,回怼回去:
“你管?”
纪惊蛰只当没听见他的不满,他甚至还轻笑了一声,说:
“我看情敌也是假的,你是喜欢他吧?”
“?”
陆瓒心脏重重跳了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皱起眉,无法继续维持和平,语气也跟着重了点:
“我喜欢谁都跟你没关系,放心,是谁都不会是你。”
陆瓒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大概没多好看,因为原本站在这边的江白榆回头看他一眼,然后目光顿了顿,微一挑眉,走了过来。
陆瓒生怕纪惊蛰说出点什么鬼话来,忙赶在江白榆过来前跟徐蓝飞说:
“大飞,你带纪少爷先走吧,让他帮忙我良心不安。”
“?”徐蓝飞一看陆瓒那表情就知道他是生气了,忙问:
“惊蛰,你跟他说什么了,又气他?”
“没什么。”
纪惊蛰耸耸肩,把陆瓒交给他的雪花好好贴在窗户上才转身朝门口走去,边答:
“就是问问他有没有兴趣……”
纪惊蛰话只说了一半,但徐蓝飞懂他的意思。
他大惊失色,连忙把人拽过来:
“我真服了,你是真不挑,我警告你啊,少打我哥们主意,他从小直到大,人家小纯情喜欢个姑娘好多年了,你别恶心他。”
“姑娘?”
纪惊蛰颇有深意地眯起了一双狐狸眼。
“不然呢,你看谁都像弯的?”
“啊,那真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我这取向会惹阿瓒厌,是我冒犯。”
纪惊蛰看看陆瓒,又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江白榆。
徐蓝飞也跟着看了一眼,当他看的是宁渲,他生怕哥们的“梦中情人”误会什么,于是赶紧把纪惊蛰拽走:
“赶紧的,别膈应人,走了走了,找你其他弟弟玩去,阿瓒再见啊!”
陆瓒不知道纪惊蛰在胡言乱语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心情不大好,他勉强勾勾唇角,冲他挥了挥手算作告别,但抬眼时,又看见了纪惊蛰回头望过来的那似笑非笑的视线。
陆瓒皱起眉,心里第一次对哪个人生出类似厌恶反感的情绪。
真讨厌!!
他喜欢江白榆吃他家大米了?!干什么非要问!他们很熟吗!烦不烦烦不烦!讨厌一些没有边界感的人!!!
陆瓒望着被徐蓝飞拉走的纪惊蛰,眼里浮上点厌烦,他不想多看,很快收回了视线。
他低着头继续摆弄手里的节日拉花,没有看见几步开外突然顿住脚步的江白榆。
而那里,江白榆望着陆瓒,很清晰地捉到了他眼里那点不太好的情绪。
他稍稍垂下眼,垂在身侧的手稍稍用力掰断了手里的粉笔,才重新走过去。
另一边,宁渲边往黑板上画小花,边好奇问:
“阿瓒,刚那小帅哥什么人啊,他喜欢男孩?他看上你了?”
“没谁,不熟,不理他。”
陆瓒语气不太好,抬眼时,他看见身前的江白榆,又愣了一下:
“怎么了?”
江白榆没看他,只是摇摇头示意没什么,又把手里碎成两截的粉笔扔回盒子里,重新拿了一支完整的,转身离开了。
宁渲看见他的动作,有点奇怪:
“讲台上不是有粉笔吗?跑那老远去拿?”
江白榆回应的声音有点低,又有点冷:
“没看见。”
-
北川的冬日经常是灰蒙蒙的阴天,但联欢会这天难得地放了晴。
陆瓒没背书包,一大早匆匆吃过早餐,就背着从陆琢那里借来的吉他出了门。他像往常一样坐上车,在下车准备换乘十七路时,陆瓒习惯性地在车站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望了个空。
自从入冬之后,江白榆就放弃了自行车,转战公交,陆瓒每天都拉着他一起回家。
放学的时候抓到人自然容易,但早晨就不一定,基本上全靠偶遇。
陆瓒也不知道是他运气好还是他是个隐藏的卡点大师,他几乎每天早晨都能在车站遇见想见的人。
倒不是说他每天都定点坐那一班车,陆瓒本身就是个懒散性子,一时兴起早起一会儿或者赖会儿床晚起都是常有的事,可不管他是早是晚,几乎都能碰巧撞见等车的江白榆。
可今天的他似乎欠了点运气,又或者时间大师的点没有卡对,他想遇见的人不在那里。
陆瓒不死心,所以公交车到站时他并没有上去,而是在路边多等了一辆。在第二辆车来时,他频频确认没人从那小巷里出来,才有些遗憾地上了车。
他一个人坐着公交车晃晃悠悠去了学校,进教室时才发现江白榆已经到了。
昨天傍晚,他们把教室里的桌椅围成了一个圈,好把中间空出来留给表演节目的同学。桌椅排布的位置肯定和平时有所出入,但陆瓒和江白榆的桌子还是在角落里,所以他一眼就能找见。
他过去放下吉他,随口问:
“早上好,江白榆,你今天来得好早,我都没遇着你。”
江白榆扫了一眼他放在旁边的吉他,低低应了声“嗯”。
陆瓒拉开椅子坐到他旁边,从随身的小包里倒出好多小零食分给他,又撕开一盒酸奶,从里面拿出鸭蛋超人小卡放到自己的小相册里。
这本小相册他一直留着,原本张乐奇也在集卡,但他那三分钟热度,没到一个月就放弃了,然后就把他所有的卡片都送给了陆瓒继承。陆瓒有江白榆和朋友们帮忙,集了将近一个学期,虽然重复率很高,但对比图鉴,也算是收集了大半。
他例行公事,把新的小卡贴进相册里,顺便问江白榆:
“你今天喝酸奶了吗?”
“没。”
“哦。”
陆瓒点点头,没在意。
毕竟哪有人天天喝酸奶的。
“你尝尝这个,这个超级无敌好吃。”
陆瓒从桌上的零食小山里挑出一包放到江白榆手边,江白榆看了一眼,应了声,但没碰。
至此,陆瓒终于觉得这家伙不对劲。
要说起来的话,从昨天晚上他们布置好教室开始,这家伙就有点奇怪,但平时这人话就不多,所以陆瓒也没多想,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陆瓒碰碰他,问:
“江白榆,你不高兴吗?”
“没有。”
“那你怎么……”
怎么了呢?
陆瓒顿了顿。
好像也没什么,他主观觉得他们的相处似乎少了点什么,但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出究竟哪里奇怪。
江白榆平时不一直是这样吗?冷冷淡淡的,也没什么不同啊?
陆瓒有一瞬的茫然,不过很快,那丝异样就被他抛去了脑后。
他只又挑了几包小零食,一起堆在江白榆手边。
教室里的同学陆续到齐,室内逐渐吵嚷起来,大多同学都在分零食顺便闲聊,还有小部分在楼道里排练一会儿要演的节目。
后来,于妙踩着点进场,还应他们的要求给他们借来了麦克风和支架。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把麦克风和小音箱安装好,这就开始满世界寻找节目单的第一位。
有人问:“第一个是老张的rap吧?赶紧的,我等不及了。”
张乐奇垮起个脸:“我完美的节目能让你们第一个看吗?那肯定是压轴好吧?”
“那是球球组的灰小子童话吗?我记得你们是第一个报名的。”
“不是哦,阿瓒说我们是第二个。”
“别猜了,是我是我。”
陆瓒连忙举手,拎着吉他从课桌椅间穿出去,边解释:
“我唱的烂,人菜瘾大,排第一个给大家抛个砖,省的放在咱班歌王舞王后面丢脸。”
周围的同学掀起一阵起哄,陆瓒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中间,又摆弄好面前的麦克风支架,低头拨弄两下琴弦,先给在座各位打了一剂预防针:
“先说好啊,别看我这架势像个人,其实我五音不全,琴也是现学的,一会儿跑调大家就当没听见,别笑话我啊,孩子羞呢。”
“好——”班里几个和他关系不错的男生女生笑着应了。
又有人问:
“没有报幕吗?阿瓒,你唱什么?”
听见这个问题,陆瓒对着麦克风轻轻吹了口气,在确认麦克风正常后,答:
“《情书》。”
“噢哟——”
麦克风将他的声音扩出淡淡的回音,伴着这个歌名出来,周边的起哄声更响亮了。
“有情况啊阿瓒!”
听见这话,有不了解的人疑惑发问:
“什么情况?”
“情书啊!夏子澈的情书!毕业季告白神曲!不会有人不知道夏子澈是咱学校毕业的吧?这歌就是他给暗恋对象写的,第一次唱是在他们那一届的毕业晚会,据说就是为了表白!”
“哎哎,不是告白,就是单纯喜欢这首歌。”
陆瓒摆摆手,原本想否认,但他瞥了一眼边上站着的于妙,突然想皮一下,就当了一回铁头娃,话锋一转,大方说出后半句:
“但如果有机会,我确实很想让某人知道,在某个时间点,有人为他唱过这首歌。”
“我去,到底谁啊——”
吃瓜群众都快疯了,冲女生聚集的地方喊道:
“快说,谁是狼人!!”
于妙在旁边故意沉着脸:“好啊陆瓒,当着我面玩早恋,一会儿去我办公室,我请你喝茶。”
陆瓒笑了:“别啊妙姐,我纯纯单相思,没恋呢。”
同学们又是一阵唏嘘,陆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周边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而教室角落里,江白榆从头到尾都没有参加这个八卦话题,他坐姿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抬眼看着教室中央、那个拥有所有人目光的人。
那人正低着头,拨弄着琴弦,弦音被麦克风送进音箱,放大了许多。
他弹的谱子被人改简单了不少,能听出是情书的前奏,只是弹琴的人明显不够熟练,生疏却认真。
江白榆有点出神,到此时才能混在人群中抬眸看看他。
他看他红着耳尖,听着自己听过无数遍的歌词由他唱出,虽然唱得确实如陆瓒自己所说的那样不尽人意,但走丢的调子里却莫名带着点少年人青涩的小心翼翼:
小时候喜欢的爱情剧
说情话要写进情书里
可我的文笔实在不尽人意
只好写在歌里唱给你听
对你我总是不敢直视
目光能暴露太多心思
我藏不住看见你的心情
想告诉你的都在这里
想告诉你
我喜欢天晴
又喜欢下雨
喜欢每一次上下课铃
也喜欢夏天聒噪的蝉鸣
想告诉你
我喜欢雪花落下
也喜欢看冰融化
喜欢家门口老槐树开的花
又喜欢看它冬天光秃秃枝丫
多矛盾的人啊
伴着吉他弦音,一首歌渐渐到了尾声,陆瓒的声音似乎有一瞬的卡顿,才继续往下唱:
我喜欢世间广袤天地
喜欢成长沿途每处风景
因为目之所及
都是你
我喜欢你
就像太阳永恒不凋零
我喜欢你
就像每颗星星都有运作轨迹
喜欢你
我想一直说
想你一直听
……
陆瓒尾音有点不易察觉的轻颤。
他从小就喜欢站台上表演,但从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紧张。
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敢抬眼看,怕江白榆正在看自己,怕对上他的视线,怕自己大脑空白忘了词被瞧出端倪。
但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冲动战胜理智,他还是没忍住,抬眸看了一眼。
他的心脏紧张到停跳,但等目光落下,目之所及,江白榆正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陆瓒觉得自己该松口气,可心里未免缺了一块。
是他想多了,他没看他,理所应当。
他迅速垂下眼,晚了半秒,才唱出最后那句: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