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榆一个人走了, 但少他一个,并没有影响周边同学闲聊的兴致。
毕竟江白榆原本就是那样一个人, 喜欢一个人待着, 这种场合他觉得吵、觉得无聊,话题往他身上扯他又嫌烦人。
他似乎就是个不好伺候的人,所以,为了避免麻烦, 大家都不乐意往他身边凑去招惹他。
但陆瓒不一样, 他总觉得, 江白榆其实并不反感和人待在一起, 刚才突然说要离开也不是真嫌吵, 倒像是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可刚才他们有聊到什么牵扯他的话题吗?没有啊, 最多也就是宁渲说了两句有关恋爱的事。
难不成那话戳到了他的情伤?
江白榆还谈过恋爱?没有吧, 还是说他是有什么爱而不得的人?
陆瓒想不通, 也坐不住了, 最后索性借着上厕所的借口,回教室看了一眼。
江白榆好像从来不会主动跟人说什么, 他每次都把情绪放在心里自己消化, 陆瓒觉得这样不太好。虽然这跟他没关系,但没办法, 他就是爱管江白榆的闲事。
他一路小跑回教学楼。
运动会期间, 教学楼里空荡荡冷清清,连个人影都见不到。陆瓒跑回高二楼层,但就在准备迈出楼梯间拐角时, 他看见一班门口站了两个人。
那是一男一女, 都是熟悉的角色,有江白榆, 还有刚才方一鸣口中的小校花。
陆瓒偷偷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子真的很好看,长发盘起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体态看起来很舒服,就像方一鸣说的,她像一只高贵优雅的小天鹅。
陆瓒犹豫了一下,见他们明显是在说小话,就没贸然过去打扰,但他暂时也没地方去,索性在楼梯间站着等会儿。
他发誓自己真的不是故意想偷听,可在等待的时候,对面那声音就是不高不低地传到了这里,陆瓒本来想再避远一点,但不知什么心理作祟,他还是没挪步子。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觉得,我刚才的行为可能有点冒昧,所以想试着先和学长正式认识一下。”
女孩的声音温柔,语气中的分寸感恰到好处,不像命令,也不像请求。
她没给江白榆拒绝的间隙,而是先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出了口:
“我关注学长你很久了,一直很想认识你。学长很优秀,是我第一眼就想去了解的人,这次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得到这个机会。”
陆瓒靠在楼梯间的金属门上,慢慢滑着蹲了下来。
他低头捏着自己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听着那边模模糊糊的声音。
后来,他听见江白榆说了句“抱歉”,声音语气是一贯的冷清。
“一点机会都不给啊。”女孩轻轻笑了声:
“在微信当个躺尸好友也不可以?”
对此,江白榆的回答依旧是“抱歉”。
女孩听起来并没有多挫败,她只是又问:
“学长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听见这个问题,陆瓒呼吸一顿,不自觉把手指也捏紧了些。
一时,一整层楼都陷入沉默,三个人里,有两个人在等待问题的答案。
大概是江白榆沉默的时间过久,陆瓒没忍住扒在门框边悄悄看了一眼。
那边,江白榆正侧着身,陆瓒只能看清他微微垂下的眼。
他微微张口,像是想说什么,但后来顿了顿,还是抿起唇,低低地“嗯”了一声。
女孩认真地看着他,没忍住笑了:
“我懂了。既然这样,我也没理由争取了,那就祝学长心想事成吧。”
“谢谢。”
女孩笑着点点头,没说什么,只一个人错身离开了。
江白榆还站在原地,他没看她的背影,而是微微侧过脸,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走廊尽头的楼梯间空荡荡,某人早就缩回了脑袋。
江白榆也没在意,他只当没看见,自己进了教室回座位坐好,戴上眼镜,翻开了倒扣在桌面的文言文小册子。
但过了一会儿他才发觉这书拿反了,于是指尖一动,把书本转了回来,但也没心思再看,就随手扔到了桌上。
也是那时,他看见教室前门有个人影鬼鬼祟祟蹿过来,然后做贼似的在前门探头喊了一句:
“江白榆!”
陆瓒一溜烟小跑到他身边,但他没坐自己的位置,而是骑到江白榆前座,趴着椅背看他:
“自己一个人坐这干嘛?”
江白榆抬眸瞥了他一眼:
“你管?”
“好,不管。”陆瓒随手拿起他桌上的书本,看了一眼,又原模原样放了回去。
他一双手放在桌上不安分地拍拍,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没忍住问:
“我刚听见,你有喜欢的人啊?”
说完陆瓒又赶紧找补一句:
“我不是故意偷听,就回来的时候恰好看见教室门口有人,所以在旁边蹲了一会儿。”
说着,陆瓒看着江白榆,手底下不自觉扣了扣木质的椅背。
他以为,江白榆给他的回答会是一句经典的“你管”“少管”,或者“别烦人”。但新鲜的是,他这次说:
“没有。”
陆瓒听见这话,愣了一下,没忍住笑了:
“不可能。”
“?”
江白榆眉梢微挑,抬眸看他,恰好看见陆瓒弯着嘴角,脸颊上冒出他那颗浅浅的酒窝。
他说:
“就算是为了拒绝,江白榆也不会用这种借口骗人。”
“……”
江白榆没说话,他只是垂下眼睛,像是想遮掩什么,重新拿起了桌上的书。
但他无意识地用指腹卷起了书角,又在回神时蓦然收力,但柔软的书页还是留下了弯折的痕迹。
教室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运动场的乐曲声欢呼声远远传来。
过了很久,江白榆才听见对面人叫了自己一声:
“江白榆。”
“?”他下意识重新抬眼看向他,却见那家伙表情有些奇怪,像是纠结了很久,好像要告诉他一件与世界即将毁灭齐肩的大事。
江白榆等着听他能说句什么话出来,结果最后却只听陆瓒严肃又小心地问了一句:
“你以后结婚会请我吗?”
这个问题幼稚又好笑,陆瓒自己都觉得滑稽。
他其实更想问江白榆喜欢的人是谁,但这样的问题有点招人烦,江白榆肯定也不会回答他。所以他犹豫了半天,脑子一抽,想着到时候结婚总能看见是谁了吧,可又担心江白榆结婚不叫自己怎么办,所以憋出一句结婚会不会请他。
真服了,怎么会有人问这种问题啊。
陆瓒拍拍自己的脑门,见江白榆也是一脸无语,刚准备收回自己的问题,但下一秒,他听江白榆语气不是很好地撂下一句:
“不、请。”
明明这话说得无情,但陆瓒看着江白榆,最终也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略过了这个话题,另问:
“你刚是不是不高兴?”
“?”江白榆微挑眉,大概是表示疑惑,但并没有抬眼看他。
“没有吗?”
可能有些人就是有某种天赋,能很准确地捕捉到身边人任何一点细微的情绪。
江白榆微微皱起眉:
“没有。”
“那你为什么突然一个人回教室待着?”
“校规写了运动会不能回教室?”
“没有,但你告诉我为什么嘛。”
“没有为什么。”
“不信,肯定有。”
“陆瓒。”话说到这,江白榆像是被他问得有点烦,这才抬起眸子直视他。
他语气有点冷,像是在强调什么,只说:
“我一直是这样。”
这话让陆瓒愣了一下。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确实,在自己来之前,江白榆应该一直是这个样子。
他不会参加开幕式表演,不会顶替大聪跑八百米,甚至可能根本不会坐去看台上,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参加这个活动,因为这跟他都没有关系,运动会跟他没关系,班级里那些人也跟他没关系。
江白榆好像跟这个世界都没多少关系。
想通这点,陆瓒把胳膊放在他桌面上,撑着脑袋看他,过了一会儿,才叹口气,说:
“你知道吗江白榆,我感觉你像个河蚌。”
“?”
“明明心很软,明明有漂亮的珍珠,但不给人看,只给人看硬邦邦冷冰冰丑乎乎的壳子。一定要有人使劲掰开你的破壳子,才能看见里面的珍珠。”
陆瓒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他微微歪着头,像是有点出神。
江白榆把自己和其他人划得很分明,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出去,也不让人进来,更不让人看他的世界里有什么。
可怎么会有人生来就愿意这样呢,陆瓒觉得他需要有人拉他一把,自己也愿意当那个人。就算最后拉不到他,也要努力模糊一下他和旁人之间那条过于分明的线。
他放软了声音:
“我想看看你,如果你不愿意主动给我看,那至少少用点力,让我掰壳子掰得容易一点。
“就像我前面说的,你可以不接受,别拒绝我就行。你可以不说话,只要你愿意听我说就行。”
听了这话,江白榆不解地皱起眉:
“为什么?”
“因为我……”陆瓒顿了顿:
“因为我把你当很重要的朋友,我想了解你,想让你被很多很多人看到,想让你也有很多很多朋友。”
“……”江白榆挪开了视线,只说:
“多管闲事。”
真是十分“江白榆式”的回答。
陆瓒笑了一下:
“嗯嗯,对对,我就爱多管闲事,你行行好,让我管管呗。”
-
江白榆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被陆瓒缠着拖回了运动场。
运动场聒噪又吵闹,江白榆一直不懂为什么有人愿意浪费时间在这种地方坐着看人运动。但陆瓒似乎很喜欢,他喜欢坐这晒太阳,喜欢跟朋友闹,喜欢聊很多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话题。
他还很喜欢把江白榆拉进他的世界,但江白榆终归不是那种人,也融不进去。
他话少,除了陆瓒和宁渲,别人也不会故意把话题往他身上带,偶尔问到他就应一两句,更多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坐在旁边,用余光注意着身边人笑闹。
运动会的学生项目基本都集中在前两天,陆瓒三个项目是报满的,但最终也只在接力赛一项上和其他几个同学一起争了个银牌。
于妙对这种事情看得很开,运动会对他们来说就是重在参与,拿奖了最好,拿不到也无所谓,只要大家都参与了、也玩得开心就行。
运动会第三天的时候,就只剩了一些颁奖仪式和娱乐性的教师项目。
教师项目一向是气氛最高涨的环节,平时在讲台上的严肃老师站到了跑道上,连牛主任也挺着肚腩代表物理组老师参加了个接力跑。
坐在看台上的学生们摇着小红旗欢呼不停,有的甚至跟其他班拼起了口号。陆瓒站在台阶上带头跟隔壁三班一个男生对喊,给各自班级的老师加油助威。
他们很期待平时严肃的妙姐偶尔露出鲜活的一面,但天有不测风云,在教师项目刚开始没多久,运动场突然刮过一阵邪风,周边的树被吹得哗啦啦响,头顶乌云翻涌成一团,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老师们顶着狂风开始了一场艰难的接力跑,谁知进行到一半,还没分出胜负,天上就砸落下了雨滴。
陆瓒正跟三班那个男生呛在兴头上,一开始还没发现变了天,后来周边掀起一阵起哄声才意识到这是下了雨。
这突如其来的雨下得又急又猛,很快,牛主任从赛道上半路折返回主席台,拿过麦克风,顶着被雨浇透的稀疏头发和眼镜,将至破音的喊声传到运动场各处:
“回教室!都先回教室!”
“啊——”
四周掀起学生们不甘心的嚎声,玩到兴头上被天气打断,大家都有点失望,但也没有傻瓜愿意继续站在这淋雨,所以在牛主任下令之后,同学们纷纷跳下看台往运动场出口跑,一点秩序也无,那画面像极了末日逃生。
牛主任还拿着麦克风,到这时候也不忘嘱咐:
“都慢点跑!有点秩序!注意脚下,别磕着碰着摔着!全都回教室啊,不准浑水摸鱼去食堂!哎,那边!那对男生女生为什么牵手!给我撒开!!”
这话一出,场内掀起零散的笑声,更是有小情侣被打开了思路,仗着这种混乱时候不好问责,光明正大地一起亲亲密密披上外套挡雨。
陆瓒站在高处看个热闹,等周边人都跑了才想起来下去。
他几步跳下楼梯,却发现在一片混乱间,江白榆还站在原地。
陆瓒愣了一下,刚想问他是不是在等自己,结果一张嘴先灌了一口带着雨丝的冷风。
他刚才喊口号喊过了头,现在风一吹,没忍住咳嗽。
这咳嗽有些凶猛,陆瓒弯下了腰,他摆摆手想让江白榆先跑,但抬眼时,先有一道阴影落在了自己身上。
江白榆拎着自己的校服外套,那动作那嫌弃的小模样像是丢垃圾,但却是把衣服盖在了陆瓒头上给他挡雨。
蓦然被茉莉花和洗衣液的干净气味包裹,陆瓒还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望着江白榆,而江白榆已经往前走了两步,他回头看一眼,似乎有点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还不走,你要站这洗澡?”
“……啊?”
“啧。”
陆瓒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呆呆地看着江白榆,看他重新走向自己,任他一把拉住了自己的手腕,带着自己快步走出几步,见雨大,又跑了起来。
那个时候,落在陆瓒身上的雨滴冰冰凉,隔着衣袖握在他手腕上的手也并没有多温暖。
也是那时,陆瓒在灰扑扑的天地中、在肆意的风中,出神地看着那个拉着自己跑在雨里的少年。
头上的校服外套下摆垂落,随着步伐在他眼前晃晃悠悠,有些遮挡视线,但那不影响他看见江白榆发丝和衣摆随风和奔跑的动作飘荡。
时间好像被慢放无数倍。
他听见雨滴落在树叶、地面的细碎声响,听见远处同学们的笑声呼声,听见风呼啸着席卷万物,听见闷雷在天边炸响。
而比那些更清晰的,是他身体里,比任何时候都要热烈、都要鲜活的心跳声。
那个声音告诉他:
陆瓒最喜欢江白榆。
至少此时此刻,陆瓒比世界上所有人,都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