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天结束前，邹印带蔺伽年去了一趟邹志年的墓地。
邹印蹲下来给邹志年擦了擦墓碑，蔺伽年把花放下来。
江城几乎不下雪，但今天早上起来就下了小雨，没过多久，就变成了小雪，轻轻地、细细密密地落下来。
邹印看着墓碑上邹志年的照片，“老爸，我带我男朋友过来给你看看。”
墓碑上的人静静地微笑着。
邹印看着，不知为何，视线就开始变得模糊，不受控制似的，他本来是想今天过来说几句话，开开心心的，跟邹志年聊聊自己的未来，聊聊以后和蔺伽年一起的生活。
可邹印没法控制。
他看着那张照片，说：“老爸，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就跟我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找找自己人生的希望，找找自己人生的光，抓到了就别放手。
找不到也没关系，大不了就失败，失败了就回家，回家还有老爸，老爸给你做好吃的。
’这句话我一直记着呢，你刚走的那段时间，我真的很颓废，我一直在想，我想做什么都做不好，失败了也没有家可回，就算回家了，老爸也不在了，我甚至有想过，要不要跟老爸一起走了算了，省得自己一个人活得那么狼狈。”
“可是现在，我有家了，有想做的事情，也能够做得很好了。”
邹印的手指抚过那个名字，“有一个他一直陪着我，从高中的时候就陪着我了，只是那个时候我不懂事，老爸你知道他的吧？就是我小时候住在乌镇的时候，跟你说的那个老是骚扰我的小变态……不过他不是变态，他只是有一点点变态，他很好，我很喜欢他，我从高中的时候就很喜欢他了，以后的每一天也是。”
邹志年在照片里望着邹印。
邹印突然就很想哭，他努力忍着，声音带着颤抖，带着哽咽：“老爸，我找到我人生的光了。”
那道光会一直陪着他，直到生命的尽头。
可惜你不能再亲眼看到，你儿子现在的样子了。
一只手轻轻搭在邹印的肩头。
“叔叔，”蔺伽年看着那张照片，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可一时又说不出口，于是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到该说什么便，只是道：“我会照顾好阿印的。”
安静了一会儿，蔺伽年继续道：“他也是我的光，谢谢您把这么耀眼的一束光交到我手中。”
微微一顿，握着邹印的手，格外珍重地道：“我会好好珍惜。”
离开墓地的时候，天放晴了，雪也没有再下，这应该是今年最后一场雪。
路旁的草地上积了一点淡淡的白雪。
邹印回过头，看了一眼墓地。
蔺伽年走在前面一些，见邹印停下来了，也回过头，等邹印，“怎么了？”
邹印将视线从墓地那边收回，回过头，忽然看见阳光从天空的阴云间透了出来，散射大地，应该是传说中的丁达尔效应，一束又一束。
万物复苏，春回大地。
站在前面的蔺伽年穿着长风衣，一只手放在兜里，身影颀长，有一束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
他就那么站在光里，等着邹印。
邹印走快了两步，结果没留意脚下的雪，一滑，扑腾了两步扑进了蔺伽年的怀里。
蔺伽年一只手抱住邹印，笑：“怎么就忽然投怀送抱了。”
邹印：“……真的是脚滑。”
“噢。”
蔺伽年挑了挑眉，“那现在可以不抱着我了吗？”
邹印：“……”
他绷着脸站直身子。
下一刻，蔺伽年却伸出手，自然牵起邹印的一只手，“走吧，回家了。”
“……”
邹印被蔺伽年牵着往前走。
阳光洒满前路，也将蔺伽年的背影轮廓照得耀眼。
邹印看着，良久，唇角弯了弯，喉咙里发出一声，“嗯。”
回家了。
……
江城实验中学百年校庆，九月一号。
蔺伽年和邹印都收到了老班寄给他们的校庆邀请函，上面写着是作为优秀校友返校的。
至于其他的同学，也都收到了邀请函，特别是姜志峰，他非常在意自己作为一名律所合伙人居然没能被写上优秀校友，于是自己用笔添上了。
校庆活动安排在晚上。
蔺伽年和邹印特意抽出了一天空闲的时间，本来想着为校庆和以前的老师准备一些礼物，结果因为前一天晚上熬夜赶通告，两人一起睡到了下午四点。
等到准备好，已经是傍晚六点了。
蔺伽年和邹印一起开车去了江城实验中学。
校门口已经停满了车辆，蔺伽年没有找到车位，又一次绕远路去了隔壁一个小区，才停好车，再和邹印一起步行往校门口走。
通往江城实验中学的这条实验路人很多。
张灯结彩，树上都挂着小彩灯，一闪一闪，格外热闹。
蔺伽年和邹印戴着口罩和帽子，慢慢地随着人流往学校的方向走。
两人似乎都想起了从前。
无数次走过的这条实验路。
到了校门口，蔺伽年拿出两份邀请函，递给门口的保安。
保安看了一眼，就还给了蔺伽年和邹印，但还是忍不住看了看这戴着帽子和口罩的两人。
两个男生个高腿长，穿着很休闲的衣服，看不出年龄，穿上校服估计和高中生一模一样。
保安记住了邀请函上的两个名字，他觉得有些熟悉，左思右想，原来是家里女儿天天喊着的那两个名字，什么“蔺伽年”、“邹印”……
保安看着两个男生走进去的背影，溜回保安室给自己女儿打了个电话。
百年校庆，礼堂里有校董、校友演讲，学生也很多，整个操场上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类似钥匙扣的小纪念品摊档，不用钱，玩游戏就可以得到，摊主都是学生。
蔺伽年和邹印一个个看过去，看着那些小摊档后面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庞。
邹印看中了一个纪念校牌。
他的校徽还没扔，但是不知道放在了家里哪个收纳盒的角落里。
邹印拉着蔺伽年去答谜语。
谜语倒是很简单，但是在领奖品的时候，要签名。
给纪念品的学生满脸稚气，还穿着蓝白色的校服，把笔和签名册递给蔺伽年和邹印，“叔叔你们签个名，到时候我们会把这个校友签名单张贴出来的！”
蔺伽年：“噗——”
邹印：“……”
他忍了又忍，还是接受不了“叔叔”这个称呼。
当然他相信蔺伽年会比他更难接受。
果然，蔺伽年扯下口罩，凑过去，看着那小女孩，“我还那么年轻，就叫我叔叔，不太好吧？你几年级的，哟，高二的，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邹印去扯蔺伽年：“别说了，一说话更像是叔叔的口吻了。”
蔺伽年：“有吗？”
邹印：“你跟我爸的语气一模一样，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巴拉巴拉。”
两人一边拌着嘴，一边签了名。
倒是摊档后面的两个小姑娘呆住了。
其中一个小姑娘反应过来，呆呆地问：“蔺、蔺伽年？”
蔺伽年签完名，把本子递回给小姑娘，挑了挑眉，把邹印一把子搂了过来，“嗯，这是邹印。
认识吧？我男朋友。”
俩小姑娘石化在原地。
邹印问：“那我们拿两个纪念校牌了？”
俩小姑娘持续石化。
邹印：“……”
蔺伽年挠了挠脸，“不是我这个怪叔叔把她们吓到了吧。”
话音未落，突然一个小姑娘尖叫起来：“蔺伽年！啊啊啊啊！是蔺伽年！还有邹印！邹印哥哥！我喜欢你——！”
这一嗓子，把周围的视线全都吸引了过来。
蔺伽年立刻道：“不好。”
他随手抓了两个校牌，塞进邹印的手里，拉着邹印就往人群里钻，后面传来了各种小姑娘此起彼伏的尖叫声：“蔺伽年！邹印！他们来参加校庆了！！！”
蔺伽年拉着邹印的手穿过人群，一路狂奔。
正好是九月一号，秋天还未到，抓住夏日的尾巴，风里都是柔软温暖的夏天气息。
灯火满场，两人边跑边笑。
也不知道拐到哪个教学楼底的角落里。
蔺伽年和邹印都喘着气，停了下来。
邹印挑眉，问蔺伽年：“偷偷地？悄悄地？”
蔺伽年：“意外嘛，意外。”
邹印看着蔺伽年的脸庞。
外头有一半的灯影打在蔺伽年的侧脸上，他像是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黑暗里。
邹印没忍住，忽然想逗一逗蔺伽年，喘着气笑了一下，然后叫了一声：“叔叔？”
蔺伽年的动作一下就停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手臂往前一顶，就把邹印轻轻抵在楼梯口下面的墙壁上，一双清亮漆黑的眼睛看着邹印，声音放低，“想玩这个？”微微一顿，另一只手抓住衣领，做出扯领带的动作，“叔叔今晚回去陪你玩。”
邹印笑喷，“油腻死了。”
蔺伽年也笑了起来。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
蔺伽年伸手把邹印的口罩摘了下来，吻了上去。
在漆黑的楼道里接吻，远处是灯火繁华，人声喧闹。
邹印莫名觉得有些紧张，手攥紧了蔺伽年的衣服，想挣脱，又不想挣脱。
不知道亲了多久，蔺伽年微微离开些许。
他抵着邹印的额，用气音道：“高中和你谈恋爱以后，我就一直在想，有没有机会和你试一下在校园的小树林或者是小角落里悄悄接吻的感觉，可惜你太天真，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
邹印：“……你才天真。”
“不过没关系。”
蔺伽年伸出手，轻轻揉捏着邹印的脖颈，“现在尝试到了。”
顿了顿，“和想象中一样，很刺激。”
不等邹印说什么。
蔺伽年的唇已经再次覆了上来。
……
两人走出楼道，邹印在口罩下舔了舔嘴角，有点疼。
又被这人啃破皮了。
不远处有个长得干净清秀，穿着蓝白色校服的男生抱着吉他在弹唱，坐在操场的升旗台上，前面围了一群女生，个个都眼睛冒着星星眼。
邹印用手肘碰了碰蔺伽年，“像不像高中时的你？”
蔺伽年看了一眼，“不像我，像你。”
邹印愣了一下。
蔺伽年看着邹印，“你高中的时候，身边都是朋友，前呼后拥的，围着里一层外一层的，我想挤都挤不进去。”
邹印笑骂：“放屁，你根本不想挤进来。”
但说完以后，他似乎也有些怔神，“我以前是这样的吗？”
这么一想，好像确实。
天真无邪的小少爷，算是班里的团宠了，大家都很喜欢他，无论男生还是女生。
记得高一春游，老班拍过一张照片，他穿着蓝白校服走在前面，手里举着红旗，大队伍跟在后面，照片里的自己笑容灿烂无比，后面的同学也是这样。
那张照片很好看，很青春，色彩很绚烂，美中不足的地方是，没有蔺伽年。
邹印问蔺伽年：“那现在，是不是没什么人喜欢我了？”
蔺伽年也回了他一句：“放屁。”
他勾住邹印的肩膀，“我一个人，顶他们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
邹印笑了起来。
老班一开始想找蔺伽年和邹印在大礼堂做校友演讲，但是被蔺伽年拒绝了，因为他怕自己上去演讲会引发踩踏事故，所以就不演讲了。
现在两人就在校园里闲逛。
把以前走过的教学楼、操场、教室，每一个地方都走了一遍。
又回到了操场，那个在弹吉他的男生已经弹完了，他想走，结果被一群女孩子围着，嘻嘻哈哈的跟他聊天。
蔺伽年灵机一动，拉着邹印走了过去。
他问那个男生：“能把吉他借给我一下吗？我想弹一首曲子。”
男生愣了一下，正不好意思脱身，立刻答应把吉他借给蔺伽年。
邹印和那些小女生一起变成了蔺伽年新的听众。
因为蔺伽年戴着帽子和口罩，再加上晚上升旗台这边比较黑，所以暂时没有小女生认出蔺伽年。
蔺伽年拨了几个音，脚下轻轻打着节拍，就开始唱了起来。
他唱的是一首日本乐队的歌，邹印听过。
“Tonight tonight
（今夜 此夜）
I just say…
（我想说...）
Wherever you are I always make you smile
（无论你在哪儿 我总会逗你笑）
Wherever you are I'm always by your side
（无论你在哪儿，我总在你身边）”
……
邹印听着，看着坐在台阶上的蔺伽年，看着他弹吉他，夏末的晚风吹过耳畔，吹过实验中学的每一个角落，吹过他们曾经在这里度过的两年半，吹过了整整六年的时光，把蔺伽年吹向他，也把他，吹向蔺伽年。
晚风里的少年，唱着这首歌，抬眼看向邹印。
灯火璀璨，像耀眼的星河。
邹印弯了弯唇，笑了。
一首曲子唱完，蔺伽年把吉他还给那个男生。
男生道：“你弹得好好，唱得也好好听，我练了好久都弹不好。”
蔺伽年道：“好好练，你也可以的。”
男生的眼睛里亮起光，“嗯！”
邹印和蔺伽年准备离开校庆晚会了。
蔺伽年勾着邹印的脖子，“还满意吗，邹老师？”
邹印道：“总感觉我们两个应该穿校服回来的，再拍一张合照，就当做弥补六年前没有跟你拍到一张合照的遗憾了。”
蔺伽年：“邹老师想装嫩？改天陪你换校服回来拍照。”
邹印笑：“滚。”
校庆更加热闹了，两人正好走到操场的中央，前后都是小彩灯连成的河流，蔓延向身前、身后和远方，熙熙攘攘的人，在身侧走过，还有不少高中生笑着蹦蹦跳跳走过去，那么一瞬，像是和时光里的自己擦肩重逢。
蔺伽年走快了两步，回过头，看着邹印。
邹印站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他道：“同学，我们来猜拳吧。”
蔺伽年问：“为什么猜拳？”
邹印道：“决定天台的使用权。”
“……”
蔺伽年看着邹印。
安静片刻，他挑了挑眉，伸出手，“行，三局两胜。”
邹印还没有抬起手。
突然一道声音闯进了这种静谧的氛围之中。
“终于找到你们两个了！”
姜志峰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伴随着他的大嗓门：
“回头，看镜头！”
邹印和蔺伽年同时回过头。
“咔擦”一声，相机的闪光灯闪过——
照片里，晚风吹过校园里那棵合欢树，沙沙作响。
蔺伽年和邹印，一前一后，回头看着镜头，像是就这样被定格在流光溢彩的校园里。
可邹印和蔺伽年知道。
定格在照片里那两人，其实从未被定格在那年年少。
他们头顶星光闪烁，还有盛大的梦想未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