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印在洗澡的时候,心里只希望别被蔺伽年发现,他偷看了他的床头柜。
淋浴头拎喷洒出温暖的水,淋湿了邹印柔软的头发。
邹印闭着眼,慢慢地,又把淋浴头的温度调高,感觉到水越来越烫,甚至微微有些刺痛着皮肤,才停下调整水温的手。
那本素描本里的所有东西,连同回忆一起,全部涌入脑海中。
他本来,只是想去找蔺伽年的手机。
看看录音里到底录下了什么。
顺便销毁个证据而已。
却看到了这些。
邹印其实很不愿意回忆高中的一切,那些曾经对于他来说最美好的回忆,在一年又一年的时光里,逐渐变成了最狼狈的回忆。
可是现在,有人把这些在他看来很狼狈的回忆,保存了整整六年。
邹印闭着眼,突然觉得眼眶发涩。
不知道是被水冲久了,还是为什么。
过了很久,邹印把水温调低,用力抹了一把眼睛。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蔺伽年已经趴在床上看视频了,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邹印也没有管,去吹干了头发。
吹完头发,邹印回到卧室,问蔺伽年:“我能睡客房吗?”
蔺伽年抬起头,“为什么?”
邹印沉默片刻,“我怕我把持不住。”
蔺伽年刚喝了一口蜂蜜柚子水:“?把持不住什么?”
邹印刚洗完澡,身上香香的,头发也软软的,却说出最霸气的话:“我怕我像喝醉了那天晚上一样,把持不住,所以我要睡客房。”
蔺伽年:“噗——”
邹印抬起眼。
蔺伽年擦了擦嘴角差点喷出来的蜂蜜柚子水,道:“没关系,反正协议恋爱也是恋爱,你现在干这事儿也是名正言顺的,我不会反抗的。”
说完,拍了拍自己的床边,“睡吧。”
邹印:“……”
他转身就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邹印还是回来了。他在床边坐下,垂下眼,良久,忽然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自己活到现在,最快乐的一件事是什么?或者……最快乐的时光。”
蔺伽年拿着杯子,看着邹印的背影,片刻后,难得没有开玩笑,淡淡道:“应该是在江城实验一中的时候吧。”
邹印的身影一顿。
他问:“为什么?”
蔺伽年看着杯子里甜甜的蜂蜜水,轻轻晃了晃,“这有什么为什么呢,我很开心,就足够了。那个时候应该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候吧,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过得很快乐。”
有一个浑身会发光的小太阳,整天绕着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朋友。
等到小太阳终于把他照亮,小太阳却消失了,隐没在黑暗的宇宙中,再也找不到。
邹印道:“我好像没有很快乐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
二十四年来最快乐的时光,好像是在横店的那两个月。剧组打打闹闹,所有人都很友好,他甚至跨出了人生当中全新的一步——走进了演艺圈。
话音未落,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邹印瞥了一眼,原本以为是不太重要的什么推销或者广告,还心想这么晚,是谁来推销产品,结果却看见手机上显示的是“江城人民医院住院部”的电话。
邹印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都仿佛冻结。
他拿起手机,接起电话,“喂,你好?”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请问你是邹志年的家属吗?”
邹印道:“对,我是他儿子,怎么了?”
那个女人道:“邹志年现在的情况非常不稳定,病情恶化,可能需要紧急动手术,麻烦你现在过来一下,签名。”
邹印的心瞬间从温暖的地方急坠入冰窟当中。
蔺伽年看着他,问:“怎么了?”
邹印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挂掉的电话,握着手机的手已经变得冰冷苍白,甚至微微有些发抖。
他转身就出了房间,随便套了一件可以传出去的T恤,就要去穿鞋。
刚穿上鞋,被追出来的蔺伽年抓住手腕。
邹印回过头。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他很清楚,刚刚转过头看着蔺伽年的时候,蔺伽年的身体明显一顿,像是被他吓了一跳。
安静了几秒,蔺伽年低声道:“我陪你去,我开车,我怕你出事。”
邹印看着蔺伽年,动了动嘴唇。
之后他说:“好。”
声音已经在颤抖,微微有些哽咽。
幸好是蔺伽年开车,如果是邹印,他觉得自己应该已经飙车飙死在半路上了。
蔺伽年还算沉稳,开得快,但没有飙车,一路稳稳的,一直开到了江城人民医院。
邹印一下车就往住院部跑。
他冲到住院部,按下电梯,到了六楼,一出门就看见了几个护士推着一个担架过去了,而担架上的人,就是邹志年。
邹印觉得自己想抬起脚,却没了力气。
他跑过去,一个护士转过脸来,“你是邹志年的家属?”
邹印道:“对,我是他儿子。”
护士道:“跟我过来,签字,现在马上要做手术,他的肺部感染导致……”
邹印没有听清护士说什么,耳边仿佛有巨大的轰鸣声,只看见护士递来的那份签字,上面是手术单,而下面一份,是病危通知书。
邹印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签了字,护士把单子收走了,头也不回。
邹印久久地站在原地。
直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耳边的轰鸣声瞬间消失了。
邹印慢慢地回过头,看着蔺伽年。
蔺伽年看了他很久,声音很低,道:“没事,别怕,会没事的。”
邹印点了点头,可这个点头像是也花费了他太多的力气。其实这一天并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总是抱着一线希望,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再加上去横店这两个月,过得有点太逍遥开心了,让他忘了,他本该就是在这样的痛苦和地狱里挣扎的人。
邹印开了口,声音很轻,“能不能麻烦你,去帮我把我弟弟接过来,我怕出什么事情……我爸想见他。”
也许邹志年不会再醒过来,可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邹然必须要在场。
蔺伽年说好。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把邹印抱在了怀里。
邹印怔了一下。
蔺伽年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心跳滚烫而强烈,给人无尽的安全感。他很轻地揉了揉邹印后脑勺的头发,“等我。把地址和电话发给我。”
等蔺伽年离开后,邹印才挪到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坐下。
不知道等了多久,走廊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邹印抬起头,看见了邹然。
邹然一下子就扑到邹印怀里,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哥!”
蔺伽年跟在后面,走得稍微慢了些。
邹印摸了摸邹然的头发,声音很轻,“没事,有哥哥在呢,别担心。”
邹然努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嗯……爸爸他……”
邹印看了一眼手术中的显示牌。安静片刻,喃喃似的,不知道是安慰邹然,还是安慰自己:“会没事的。”
蔺伽年在邹印身边坐下。
他就这样陪着邹印从深夜等到凌晨。
邹志年的手术终于结束。
但一出手术室,就被转入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说是心肺感染,能不能熬过去,可能就看这几天的情况怎么样了。
邹印没有让邹然听到这些话,因为已经凌晨三点多了,他让蔺伽年先帮他把邹然送回去,他自己在这边守着就可以了。
隔着ICU病房的玻璃,能看见躺在病床上的人,已经如枯木般不成人样,全身上下都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身边摆着的是监测用的仪器。
邹印站在玻璃外,看着邹志年。
他的手放在玻璃上,就那么看着,像是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弟弟还没出生的时候,在爸妈还没离婚的时候,他们常常一家三口出去玩。在公园里,邹志年把他抱起来,让邹印坐在他的脖子上,放风筝。
邹印心想,其实他有很多快乐的回忆。
可是这些回忆现在都不快乐了。
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了。
邹印闭上眼,额头贴着ICU病房外面冰冷的玻璃,肩膀微微颤抖着。可他没有哭,也哭不出来,只是觉得好像有什么堵在嗓子眼那里,难受得想要发疯。
不知何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邹印睁开眼,回过头。
蔺伽年站在他身后。
邹印怔了一下,“你怎么回来了?”
蔺伽年道:“你要不要睡会儿,我帮你守着。”
邹印道:“不用,我没事。”微微一顿,“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不是说你把我弟送回去以后,你就直接回家睡觉就好了吗?你明天要飞去上海参加一个活动吧?赶紧回去睡觉啊,没有几个小时可以休息了。”
蔺伽年淡淡道:“我不累,没事。”
“不累?”邹印像是突然爆发了,声音也提高了些,“你自己身体什么样你自己不知道吗?你一年下来上多少次医院,晕倒多少次,你自己不知道吗?你为什么这么不担心自己的身体?你是不是也想躺进ICU?你就这么想死吗?每天连轴转也不好好休息,不好好吃饭,非得我求着你才吃,才睡。能不能不要再让我这么担心?”
蔺伽年似乎被他吼得愣了一下。
凌晨的ICU病房外,走廊上一片死寂,没有人,更没有半点声音。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控,邹印突然觉得鼻子发酸,眼眶干涩,退后一步,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对不起。”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这样。
其实蔺伽年总共也就在他面前晕倒过一次。
可也就是这一次,让邹印感受到了同样的无措和茫然。
他身边没有太多的亲人和朋友了。
邹志年和邹然是他唯一的亲人。
原本他是可以对蔺伽年不管不顾的。
他也曾经毫无权利去理会一个分开了六年的陌生人的身体。
可是自从几个月前。
自从那个初秋,蔺伽年——这个像是从天而降踩着七彩祥云而且每天都在开屏的顶流大明星,重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出现在他这个狼狈至极的世界里时,他就已经不可能对这个人不管不顾了。
邹印后背抵着冰冷的玻璃,声音很低,“对不……”
蔺伽年忽然上前一步。
邹印抬起头。
蔺伽年站得很近,离邹印几乎只有一尺远。他比邹印高那么几厘米,微微垂下眼,黑色碎发遮住了眉眼,额头几乎就要碰到邹印的额头,距离很近,扑面而来是橘子柠檬混杂的香味,带着温暖的气息。
像是在这一刻,冰冷皆尽散去。
不知为何,邹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剧烈得不太正常。
蔺伽年低头看着邹印,明明被骂了,却莫名淡淡笑了一下,“怎么这么关心我。”
下一刻,他很自然地抬起手,安抚似的摸了摸邹印的头发,声音却低且微哑,“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