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穆京宸今天不来画室,也是因为在生气吗?”
渝棠状似无意地问道,邹卫伊他们家和穆家关系匪浅,两家老人之间颇有些渊源,要说峪临城里最了解穆京宸的人,除了他爹妈应该就是被他欺负着长大的邹卫伊了。
“那倒不会,”
邹卫伊让渝棠宽心,“穆京宸嘛,虽然皮了点,但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记得攀花楼吗?他这人被惹到了向来都是直接动手,不会闹闷气。”
“这倒确实。”
渝棠回想了一下穆京宸的作为,君子动口不动手,穆少爷从来只动手,只不过这样细细一样,穆京宸回峪临以来每一次声势浩大地“动手”似乎都是为了给渝棠打抱不平。
“你别放在心上,就是个破画展,我打听过了,那展子是个归国商人为了结交权贵办的,纯商业展,没什么好看的,你不去是对的。”
邹卫伊和他聊了没两句,渝棠就被老教授喊去脱衣服要开始工作,只是今天和往常不同,他被嘱咐披上了一件薄纱般的外衫。
“我们这几天不是重点学肌肉纹理吗? ”
邹卫伊不解到,按理说他们应该盯着渝棠的胳膊肘子一顿研究描绘,可老教授让渝棠披上外衫他们还怎么观察人体皮肤的纹理和肌肉走向?
“人形都还没画清楚,你们怎么学肌理?”
老教授说着又打开了两盏取暖炉正对着渝棠,温热暖黄的灯光暖融融地在薄纱上流淌,驱散开凛冬的寒意。
“现在我们的重点是明暗阴影和色彩对比,等你们能把暖光下的纱画好了,我们再学下一步。”
老教授一本正经地为穆京宸交待给他的嘱托找到了合理的理由,并且趁着穆京宸不在,赶忙让邹卫伊来帮忙管着纪律,自己连忙跑去隔壁楼的医学系喊那群医学生一起来观察人体。
渝棠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本的状态,只不过给学生们当模特时也再没有受冻发僵的折磨,路过攀花楼时也再没有人敢对他指指点点心生觊觎,甚至老教授也说冬天要体恤他这样当裸模的,给他涨了工资。
只是穆京宸已经一连好几天没有出现了。
画室窗外的腊梅已然开始打苞藏香,影影绰绰呼啸起冬风。
系里有爱聊八卦的学生想念穆京宸的有趣儿,三五成群地跑来问邹卫伊,怎么不见穆助教来画室了?
邹卫伊当然是冷哼一声,不以为然道,
“本来他来画室就是一时兴起,肯定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现在柴火烧完了,兴致淡了呗。你们以为给你们当助教很有趣吗?给你们改画能把我都给气个半死,更何况是穆京宸。”
他原本只是想说穆京宸当助教这事,谁知被有心人听了去渐渐发酵出几分不清不楚的意思。
那因为想调戏渝棠而被穆京宸罚跑圈的男生甚至在课间坐在桌子上大声和其他不知情的学生嚷嚷着他的小道消息:
“你们想,那穆大少爷多大的本事,凭啥来给我们当助教?肯定是为着咱们画室里那个裸模呗。”
有人听了表示不赞同,质疑他道,
“那也没见穆京宸对咱们小渝助教做什么啊,再说了,他现在不是不来了吗?”
“就是这样才对啊,连邹助教都说了,穆京宸那是兴致淡了,我猜啊他要么是觉得渝助教没趣儿,玩腻了,要么是已经得手后,想扔掉了,他们那些大少爷不都是那样。
“你懂个什么,邹助教不也是个大少爷,你觉得邹助教是你说的那种人吗?我看你就是仇富,就是嫉妒。”
“那是因为邹卫伊他心里只有画!画对他而言就像女人一样。”
男生不屑道。
“我还是觉得你在揣测别人,穆京宸是剿匪的英雄,要不是他,那山上的土匪早就打到城里来烧杀抢劫了,你怎么能这样编排他?”
有个小姑娘听不惯,尖声反驳,没想到却像火上浇油一样,激得那男生越说越过火:
“那问我你,穆京宸他那天干什么要把我们都支出去?不是为个色字还能是什么?你们姑娘家的还是太单纯。而且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咱们那位裸模肯定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不然穆京宸怎么会那么快就失了兴致……”
“喂,你别说了!”
“怎么着?我就要说,正经人谁出来当裸模啊,光着个背给男人看,和街上卖的有什么区别……”
“你们围在一起在干什么?”
渝棠的声音不重不轻,却像是落在沙堆中的一颗钢珠,不温不火地砸得满地飞沙走石,让人不寒而栗。
“渝,渝助教……我们就是随口聊聊,冯昭他说话不动脑子,您别放在心上。”
有人想打圆场,平日里渝棠脾性冷淡,不争不抢,给人留下了好欺负的印象,原以为两三句话可以搪塞过去,没想到渝棠只是平缓道,
“冯昭,你们教授从邀请我来的第一天就给你们讲过, 裸模这一职业的意义是什么?”
“什、什么……”
“是什么?”
渝棠抬眼看着他,原本温润漂亮的一双杏眼却因为足够冷韧而在理,反而将冯昭看得心生惭愧,无地自容。
冯昭摸了摸鼻尖,不甘心道,
“推动艺术和医学打破、打破成见的束缚……”
“这不是记得很清楚吗?”
渝棠的声音依旧不缓不急,他还未继续说下去,迟了一步赶来的邹卫伊拉了个同学了解情况后气急败坏地一戒尺敲在桌上,
“冯昭,你给我下去跑十圈!你别以为只要穆京宸治得住你,就你小子这张嘴,好在今天穆京宸不在,他要是在,别说是十圈,他敢让你绕着峪临跑十天十夜!”
冯昭自知理亏,又不敢得罪邹家少爷,只得握紧了拳头,不甘不响地被赶出画室。
“跑完回来把你刚刚说的那句话给我抄一干遍,抄完之前不准你拿画笔。”
邹卫伊觉得不够解气,又嚷嚷道。
看着冯昭那欠揍的身影出现在操练场上,剩下的学生们都噤声回到自己座位上,不敢招惹生气的邹助教。
“渝棠,穆京宸不是那样的人。”
邹卫伊憋了半天,闷闷地憋出了这么一句话,“我虽然老骂他混蛋, 但他不是冯昭说的那种放浪纨绔的二世祖。”
“我知道他在胡说,这样的话我听得不少,不会放在心上的。”
“那个,你今晚急着回家吗?我这里有一副画想让你帮我给我一个朋友送去, 我和他约好了今晚给他,结果我家里临时出了点事。”
“我帮你去就是,”
渝棠笑道,“正好找个借口早点下班,去给渝眠买他一直想吃的驴打滚。你把地址写给我,我帮你送去。”
“你真是我的菩萨下凡!”
邹卫伊喜笑颜开,大笔一挥画了张地图塞进渝棠手里,又将包好了的一副画卷交给他。
这些天穆京宸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来,渝棠的出神邹卫伊都看在眼里,作为朋友他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悄悄帮帮他了。
毫不知情的渝棠抱着画卷左绕右绕,居然停在了一座恢弘威严的宅邸门前。
而那大门上的匾额上正龙飞凤舞地写着“穆府”
边可真是……渝棠悄然明白了邹卫伊的心思,可是他还没有收拾好情绪去面对穆京宸啊,在穆宅门前犹豫了两秒,渝棠猛地转身想走,但看见怀里的那副画卷,他又被绊住脚步。
想来一定是非常名贵的画卷,邹卫伊又和人家约好了,如果自己不帮他送去,万一被有心人污蔑成偷盗,岂不是给自己也给穆京宸又找麻烦。
如果偷偷交给门房后就赶快离开,应该是遇不到穆京宸的吧。
渝棠叹了口气,抱着画卷快步走到穆宅门口,还没来得及叩响]环,门房便突然从侧门门跳出来,吓了他一大跳:
“你谁?来干嘛的?”
门房早年跟着穆老将军打仗,在战场上伤了一只耳朵,导致说话嗓门极大,加上说话太快,显露出了几分凶恶之意,让渝棠时没反应过来被吓得愣住。
“问你话呢,杵那儿干哈啊?”
门房继续大嗓门喊道,“咋的, 你耳朵也不好使啊?”
“叔,你吓到小渝老师了,”
在渝棠开口前,甄晦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挡在了渝棠面前,“他是大哥的贵客, 你别凶人家。”
“我没凶他!”
门房哼了一声,但一听是穆京宸的贵客,又赶忙开门将渝棠请了进去。
于是原本打算放下画就溜的渝棠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甄晦和门房起恭恭敬敬又不由反抗地请进了穆宅家门。
“甄大哥,我不是来找穆京宸的,我帮邹卫伊送副画就走。”
渝棠心想得在穆京宸出现之前赶紧离开,谁知甄晦不听他讲话似的,突然端上了一盘陈皮糖,“嫂,啊不是,小渝老师,请吃糖。”
“……”
渝棠面带疑惑地剥了一颗,想了想先递给了甄晦,“甄大哥你先吃?”
“不不不,”
甄晦连忙推拒,“我可不敢, 我可不敢,少爷说了只有您能吃……把画给我吧,您想在这儿小坐一会儿,我把画放去库房就来。”
甄晦像阵风一样捧着画卷就离开,前后也没多提穆京宸一个字, 留下渝棠一个人一头雾水地站在门堂,不知所措。
穆宅内里像是皇家园林一般雕梁画栋,回廊曲折,草木繁盛,热闹又盛大,渝棠望着院里的一潭浅湖,湖里的锦鲤群如同虹光漂浮,不知不觉将他的记忆带回了已经模糊的儿时。
那时他和渝眠也是住在这样的院子里的。
白日鸟语花香,夜晚灯火如海,偌大的庭院冬暖夏凉,那时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以后会和渝眠像是蛆虫一样蜷缩在街道角落的一间昏暗平房之中惶然度日。
“哎,这不是上次那个小哥?”
一声如脆珠砸玉的清脆笑声传来,渝棠抬头,只见三个穿着女校校服的姑娘迎面走来。
周雨卉朝他招了招手,还不忘向她请来家里做客的好朋友们介绍,
“记得我上次和你们说过帮了我的那个小哥吗?你们看他是不是长得非常漂亮?”周雨卉拉着小姐妹走到渝棠面前,
“小哥怎么来这里了?上次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说起来你……诶?”
周雨卉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渝棠手里的陈皮糖糖纸,几乎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你是来找宸哥哥的吗?”
“我只是来帮邹家的少爷送东西。”
渝棠没想到周雨卉居然也是穆家的人,除去穆京宸这个意外,他心性中仍然根植着对穆家人的冷漠与怨怼,因此更不愿意与周雨卉有太多接触。
他甚至在冷冷地后悔前几天出手帮周雨卉解围。
“骗人,”
周雨卉再次抬眼时已经收敛起了乖巧甜美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刻薄而执拗的神色,“除非你现在就给我出去,我不想再在穆宅里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