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告别蜻蜓>第92章 诗与梦

  拿着女医师给的布洛芬止疼药走出医务室,温煦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寻找等待在门外的陆宇宁。

  自己体质不太好,又爱喝冰水,常常到了某几天就要折腾好久。这次大概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了,症状实在凶猛,才忍不住找了他帮忙来拿药,也不知道一会儿怎么和陆宇宁解释自己的情况。

  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光影斑驳,除了几个立箱式的灭火器,再也看不到别的身影。

  “该不会是先回去了吧。”

  又想到陆宇宁不是这样有始无终的性格,温煦决定先在周围找一找,免得自己回去了又和他错过。

  老教学楼是修成“凹”形的,温煦沿着外围的回廊走了一圈,绕到了另一端的行政处都没看到人影。

  她正有些摇摆不定地想,要不要先回教室等算了,突然一个瘦高的身影从二楼的楼梯拐角走了下来。

  正面撞上的两个人都是一楞,温煦却挤不出笑容来。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顾向年头发变长了,有些凌乱地盖住他幽深的眉骨,看起来有些像忧郁不羁的流浪歌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不像她这样神色复杂,也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样,稍微带上两分热络。

  他手里提着一个深黄色的大文件袋,和学校用来装资料的一个款式,温煦猜这应该是顾向年的学籍档案。

  去年十月这个人突然消失的时候,季明商就一直抱怨他没来办转学手续,电话又关机联系不上人,让班上和他关系好的朋友通知他来取档案。

  看来避过了腥风血雨的浪头,他终于舍得回来了。

  温煦酝酿着怎么开头刺一刺顾向年这几个月去哪里逍遥快活了,对面的男孩儿却并不像有兴致聊天的样子,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她让开路。

  这漫不经心的动作一下就把温煦惹怒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大家最近怎么样,还是你压根就已经忘了江城的这些人?”

  一把拦住侧身要走开的顾向年,温煦单薄的身形裹在肥大的蓝白校服里,被通道里穿行呼啸的寒风刮得膨起。

  她直直地仰视着面前俊美无俦的少年,骨子里有种噬其血吞其肉的冲动。

  从这个人来到江城中学开始,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就被搅成一池浑水。陆宇宁因为他的冲动被传成了不要脸的校园男妓,肖央和所有人决裂之后消失无踪,就连中途加入小圈子的白沁,也因为避嫌而见到他们就转身躲开。

  为什么过去欢快充实的生活被搅成了一团乱麻,柔和善良的人承受苦难,被殃及池鱼的人背负骂名,而顾向年这个罪魁祸首,就可以抽身而退,片叶不沾身地继续在别处享受他贵公子的生活。

  风波过后,所有人心里都扎了一根刺,唯独他,逍遥自在,逃离了风暴的中心。

  温煦咬牙切齿地想,要是顾向年从来没有出现过就好了,大家都还能是以前团结友爱的小团体,同学们都会用崇拜的眼光仰望她放在心底珍惜的那个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处决一个罪人,谁都能上来踩上一脚,用的还是公义的名号。

  顾向年顿住脚步,皱着眉头敲了敲手边露出红锈的铁栏杆。

  “我很忙,或许等你们考上了大学那天会来祝贺你们,可现在我不想在这里说这些事情,请你让一让。”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原本随便让父亲的秘书来取档案就好了,可自己却鬼使神差地,独自赶了早班车回到江城,花了一天时间,坐在学校门口陆宇宁最喜欢的那家包子店喝了豆浆,留在去年他向陆宇宁告白的音乐喷泉晒了半天太阳,又搭着破旧的六路车上了坪山公园买了纸风筝,却傻乎乎地坐在寂静无声的古塔之下,眺望流向远方的长江。

  昨日种种依稀仍在眼前,音容笑貌已在心中万般描摹,可今时今日,他的心境已经不同了。

  曾经他暗自向自己承诺,会一生挚爱携手之人。可如今看来,这庄重许下的承诺是如此的幼稚。爱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他着魔一样迷恋着那个宁静如秋水的男孩,而他所爱的人,亲口驱逐了他。

  陆宇宁不需要顾向年。自己不过是一个累赘,只能阻碍那人预定的未来,所以他的未来里,排除了自己。

  顾向年看得出来温煦眼中的愤怒,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女孩对陆宇宁怀有别样的心思,可他笃定了她的胆怯彷徨,别说陆宇宁心中早就有了自己,便是他从未出现,这两个人也不会有萌芽,更遑论结果了。

  她现在这般张牙舞爪地质问自己,是否是因为陆宇宁曾经和她倾诉失去爱情的痛苦。

  扭曲的深渊里突然绽放出一朵淡蓝的桔梗。自己不是无关紧要的,陆宇宁同样怀着失落的心情思念着自己,这煎熬不只他一个人在受,业火的灼痛同时折磨着两个人。

  顾向年心里顿时有了别的念头。

  下腹又开始泛起阵阵酸痛的温煦支撑不住地靠在了墙边,她蓦然想起,这还是那个三人成虎的校园,要是哪个见过顾向年的人路过这里,才平息不久的风波又要被吹起,她强作镇定,冷冷地打破了顾向年的幻想。

  “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的话,就快点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出现在江城,难道你不知道,你会给他带来多少伤害吗。”

  顾向年脸色一冷,转头看了温煦一眼,又望向冒出新芽的树杈后面白墙绿瓦的教学楼,抛下身后的少女,默默朝校门走去。

  他不该再抱着幻想。

  被抛弃的羞耻感再度涌上心头,狗还知道拿鞭子打过它的人不可再轻信,自己难道连狗都不如,甚至不需要陆宇宁招招手,便摇头摆尾地凑上去讨好他。

  少年意气终究战胜了那一点点微不可见的期待,他宁可高傲地被斩下头颅,也不愿跪着躺倒在虚假的温柔乡。

  初春的寒意掠过温煦的背脊,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心里明白陆宇宁没放下过顾向年,而刚刚顾向年的表现,也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无情自私,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的呢。

  拖着沉重的身躯,慢慢转回医务室门口,见到了等得焦急的陆宇宁。

  “刚刚被老师叫去二楼了,你怎么就自己走了,医生怎么说,要不要紧啊?”

  眉眼温柔的男孩关切地问着自己的状况,温煦心里却慢慢爬上令人窒息的罪恶感。

  “我……我只是去了趟卫生间,没事的,吃了药就好了。”

  心神不宁地把目光投向另一边的学校大门,温煦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个负气离去的身影。

  陆宇宁夸张地呼了口气,刚才周主任对他说了许多长辈激励晚辈的话,多日间心里的愁苦似乎也散去了许多,他走在温煦身边,絮絮叨叨地叮嘱道:

  “那我一会儿帮你去教师办公室接点热水吧,你别老是拿着冷冻的饮料当水喝,白开水对身体好,我看新闻说那些常年喝饮料的人容易得结石……”

  已经四月份了,花坛里的蔷薇冒出了花骨朵,依稀能透过花萼看到里面的艳色,陆宇宁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缥缈虚无。

  温煦突然定住了脚步,转过身拉住陆宇宁的手臂。

  她改变主意了,自己要做的是陆宇宁这样温柔明亮的人,而不是心怀恶意地去破坏两个人的美好。

  “刚刚我在行政处碰到顾向年了,他回来拿档案资料,现在应该走到大门了,你快去看看能不能追上他。”

  陆宇宁却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猛然转头,不可思议地望向西方的大门。

  “快啊,不然赶不上了!”

  温煦咬着嘴唇,狠狠推了陆宇宁肩膀一把。

  借着这股力,陆宇宁才好似大梦醒转,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拔腿就开始往外跑。

  温煦斜靠在蔷薇枝叶茂盛的木栅栏边,湿润的眼里只剩夕阳下奔跑的少年的背影。

  耳畔呼呼的风声片刻就被丢在了脑后,陆宇宁脑子一片空白,他知道还要上课,知道门卫不会放他出学校,知道顾向年可能会对他露出厌恶的神情,可他就是忍不住想去见见他,至于要说什么话,是该笑着打招呼,还是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他全都不知道了。

  他只是想见见他,见他一面就好。

  绕过喷泉轰隆的大池塘,无视巨大的孔子石像,陆宇宁的目光仿佛穿越了道道路障,追寻到了顾向年宽阔的背上。

  可真当他踩着草坪,走到柳溪的石桥上时,那道肉眼可见的光却又拍打着他的心潮让他无所适从。

  那人却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存在,站在石桥的中间,缓缓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夕阳的橘色光辉打在顾向年刀削斧凿般挺立的鼻梁上,让半边脸庞都掩映在阴影的伪装中。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望着,好像没有经历中间这几个月的空白,没有经历过那些伤人心扉的言语。

  “你要走?”

  他瘦了,陆宇宁心里想,高一的时候,他们放学走过柳溪石桥的那晚,顾向年的腰才和桥墩的石头雕像齐平,如今却明显高了一截,只是身姿却有些单薄,像河边摇曳的柳。

  顾向年的声音却带上了一丝讥讽:

  “你想我留下?”

  两个人都明白,他们欺骗不了自己,就算现在相见,也不能说出那些软暖温存的问候和情话,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是银河,而是现实。

  “我可以等,等我们都上了大学……”

  陆宇宁是这样想的,等他们都长成了大人,都能不用在意旁人的眼光,就可以过好自己的生活,那时候,他们就能尽情地在一起,消磨无趣的余生。

  可顾向年听他这样说,心里那点隐隐的期待也都落了空,他早料到了陆宇宁的态度,和前途相比,自己根本算不了什么。

  用冰冷甚至在陆宇宁看来冷酷的语气打断了描绘的蓝图,顾向年只说了一句话,

  “所以,你还是要我走。”

  陆宇宁的心一下子就被捏紧了,喉咙像是被堵了一口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顾向年就这样用看待陌生人的眼光看着他,轻轻开口吐出了最刺痛他心脏的言语:

  “你忘了,我说过的,是我不要你了。”

  没有丝毫的留恋,空气里仍旧弥漫着顾向年的气息,可他的身影已经径直走下石桥,不曾停留地走出了江城中学的大门。

  柳溪潺潺的河水从石桥的桥孔里流过,盛夏光年里那些带着清冷月光的歌谣画了个圈又随风飘飞到天际,只留下不肯梦醒的痴人,久久伫立在橙红的夕阳里。

  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