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告别蜻蜓>第83章 最后一片树叶

  “师傅,这个喷壶多少钱?”

  “全场五块,统统五块,你自己挑了数件数就行了。”

  百货店的门口挂着清仓大甩卖的横幅,坐在老爷椅里的中年老板面对一堆婆婆妈妈上来砍价显得十分不耐烦,对站在门口的陆宇宁扬了扬手,示意他别添乱。

  陆宇宁也不恼,他捡了个淡蓝色的素雅喷壶,又挑了个看起来比较结实的小花盆,右手提着自己买的一小包花种走到柜台前面,付了十块钱现金,转身走出杂货铺,往路对面的江城人民医院走去。

  天上白云朵朵,难得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

  山城的气候就是这样,秋雨一场一场的下,等湿冷的寒潮过了,再附赠几天晴朗秋日,便算作入冬了。

  陆宇宁和大多数土生土长的江城人一样,在灰沉沉的天空下待久了,遇到这样难得的阳光,心里就有种说不清的轻松快乐。

  和一群穿着条纹病服的中老年人一起挤上电梯,陆宇宁想着怎么让母亲猜自己带的花籽的品种。程静年轻时候也是个爱修枝种草的女子,或许因为小时候和哥哥母亲一起在土里种庄稼留下的旧习,每年春暖花开,她总要惊喜好一阵子。

  可惜后来三口之家散了,母子两个人相依为命,每天为了一口饭奔波忙碌,没有多余的时间打理阳台上的花圃,连耐旱的仙人掌都枯萎死了,她索性扔掉了所有花盆,把地方空出来晒晒咸菜。

  如今她生病了,陆宇宁想,妈妈肯定很高兴终于有闲暇的时间来满足爱好了。

  推开姜黄色的病房木门,角落里的小小病床上被子叠得整齐,却不见病人的踪影。

  陆宇宁放下手里的喷壶花盆,转到卫生间瞄了一眼,也没见有人影。

  想到舅舅今天生意上有事提前回了家,并吩咐自己快一点赶来,陆宇宁有些心急,便开口问旁边新来的一床病人有没有知道的。

  “哦,小程啊,她说躺久了,看见出太阳了,想出去转转,你去外面找找看吧。”

  隔壁床的谢顶大叔是个退休的中年教师,说话慢条斯理的,陆宇宁却越发的不安。

  匆匆谢过大叔,陆宇宁急忙跑到走廊上,左转右转把各个能见到阳光的地方都转了个遍,也没见到人影。

  程静开了刀,又一直在吃药化疗,身体十分的虚弱,陆宇宁不敢想,要是她晕倒在路上会是怎样的结果。

  或者,她本来就是想要去寻找一个终点。

  猛点了几下电梯的下楼按钮,陆宇宁眉头紧皱,住院快三个月了,都说一场大病足以拖垮一个家庭,何况程静得的,还是医生至今无法彻底征服的癌症。

  程静和程才都默契地没让陆宇宁知道过医疗费用的支出,大人们总会自己默默把压力都消化下去,生怕给了孩子负担。

  可陆宇宁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他怎么猜不到摆在面前的困境。

  在医院来往的这些日子,陆宇宁听到肿瘤科最多的话,就是“时日不多了,不如省点钱安心回家度过最后的时光,何必连累家人呢。”

  说话的人语气淡然,可谁是真的就这样甘心接受必死的结局,不过是生活所迫罢了。

  从电梯走出来的时候,陆宇宁有一瞬间的犹豫,是不是自己更该直接上楼去天台,而不是乐观地到楼下找人。

  医院大厅人来人往,缴费处和取药点的人最多,排了好几列,捏着病费单子的人少有轻松笑容的。

  陆宇宁径直绕过人群,推开医院中庭花园的玻璃门。

  江城人民医院到底是城里最好的医院,即使细微到每一个花坛,都打理得枝繁叶茂,处处生机。

  长条的木凳上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病人,陆宇宁从入口一望,便看到了长发披肩,安静地盯着一株花树的程静。

  凋敝的木芙蓉仍有几株颓败的残花留在枝头,比起盛放时的浅紫淡粉,只剩下无限的冷意。

  “妈,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外面冷,吹了风会感冒的。”

  陆宇宁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母亲的肩上。

  程静愣了愣,仿佛才回过神,又笑着按住搭在肩上的儿子的手,自嘲道:

  “太久没晒过太阳了,我怕以后会骨质疏松,就下来坐了一坐,放心,我多穿了件背心的。”

  陆宇宁陪着程静晒了一会儿太阳,终究觉得地上湿气太重,又催着母亲回了病房。

  或许是太久没有进食过肉质和谷物,程静走了一会儿,额头上就冒出了虚汗,陆宇宁忙换了只手拿衣服,强迫母亲趴到自己背上,一路小跑进了病房。

  帮着查房的护士把母亲放上床的时候,陆宇宁只觉得背上的身躯轻飘飘的,像是没有实质的人偶,只剩下木头削成的架子,包着纸糊的皮。

  给换药输液的巡房护士道了声谢,陆宇宁捧着自己买的花盆逗母亲开心。

  “您看,咱们现在把花籽种下去,等您明年开春病好出院了,这花也就开了,到时候咱们把它带回家,再多种点月季蔷薇,就更好了。”

  程静干燥的手指摩挲着天竺葵种子的包装,笑了一笑,指点着陆宇宁犯的错误。

  “这花要春天种才开得好,现在你把它撒下去,或许它就活不过冬天了,不如种些金盏菊,比较耐寒。”

  话还没说完,她就像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出神地看着手里的种子。

  陆宇宁嗅到一丝不详的征兆,连忙拿回花种,争辩道:

  “那咱们就先放着,等明年开春了再种,什么菊花也不用种了,我不喜欢太大朵的花枝。”

  程静宠溺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提菊花,太过不吉利,可她却总也忍不住想起送葬队伍里那一轮又一轮硕大的花圈,和被围在白色菊花中黑白的遗像。

  “最近的电视都太无聊了,小宁,你给我讲讲故事吧。”

  程静年轻时候也是个爱书的人,她常常拿自己和弟弟借了别人的武侠书上课看得太忘我以至于被老师抓到罚站来教育陆宇宁。

  小时候陆宇宁在家里翻过的那些金庸古龙旧版书,也是他们兄妹从旧书摊上淘回来的。

  陆宇宁不知道该讲什么,正打算随便讲讲看过的希腊神话,程静却另换了一个美国的故事。

  “讲最后一片树叶吧,我喜欢听那个。”

  程静有些孩子气地央求道。

  陆宇宁只能回忆起欧亨利的这篇短篇小说。

  “从前有两个小姑娘住在一起,他们隔壁是一个一事无成的老年画家。有一天其中一个小姑娘生了重病,看着窗外的绿叶说,要是最后一片树叶凋零,我就要死了。她的女伴很伤心,就和隔壁的画家说了这件事。可生病的姑娘每天看着那片树叶,却始终没有发现凋零的迹象,于是她心里生出希望,病就慢慢好了,并感谢上帝挽救了她的生命。可等她出院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是老画家为她在画下了一片人工的树叶,这样的树叶怎么会在秋天凋零呢,所以这个小姑娘是因为心中的希望,才活了下来。”

  故事结尾因为雨夜去给女孩画树叶而染病死去的老画家被陆宇宁刻意隐去了,他不希望这个光明的故事,仍旧带上一丝悲剧的色彩。

  温柔注视着病床边上男孩的程静伸出手,握紧了陆宇宁的手掌。

  衰老和青春的肌肤相触,是岁月流逝的痕迹。

  “小宁啊,不要担心妈妈想不开,你就是我‘最后的一片树叶’,我还想看着你长大,看着你拥有幸福,我怎么舍得就这样死呢。”

  程静的眼窝因为营养不良而深凹进去,苍白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可她的双眼里却像燃烧着火焰,明亮而执着。

  “我的人生太失败,没能走出去见识名山大川,没有体会过一家和睦,所以我想看着你幸福,看着你变成一个让人称赞的好孩子,所以我会努力活下去,你也要答应我,你会好好地照顾好自己,爱惜自己,走好自己的路,好吗。”

  陆宇宁握住母亲的手,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眶被泪水淹没,胸口发紧,只能不停点着头,在心里虔诚地祈愿,高高在上的未知神灵,为孤苦飘零的两人送上最简单的祝福。

  第二天,陆宇宁趁着中午的课间,匆匆回了一趟桃李园的家。

  母亲昨晚叮嘱他,把电视机底下夹在手机盒里的存折拿出来给舅舅外婆送去,那是她单独留出来给陆宇宁上大学的学费。

  原本是想着以后给孩子改善一下生活的,没想到遭逢大劫,只能先取出来应急了,舅舅和外婆生活也不容易,程才人到中年还没有结婚,不能让他独自承担繁重的费用。

  陆宇宁找出了红色的存折本,正要关门离开,想了一想,又转身回了书房,从书架上找出了几本还算有趣的书,打算空了给医院的母亲带去,打发无聊的时间。

  抽了几本厚的,却让书架上紧密挨在一起的书都松动凌乱了起来,最上面的一层更有好几本外国文学跌落到地上。

  陆宇宁捡起叶芝的文集吹了一吹,却发现翻动的书页上冒出了一张绯红的信笺的一角。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默念着带着一丝书香的信笺上的文字,陆宇宁轻轻拂过落款处“顾向年”和“陆宇宁”两个名字,心里一时落寞,不由想着,现在顾向年过得还好吗,他还记得这个偏远的江城,有过一个真心喜欢他的人视若圭臬地诵读过这段文字吗。

  叹息一声,陆宇宁合上纸张,打算以后将它同顾向年留在学校不要的书和试卷都用箱子封存起来,还能留一个念想。

  刚一抽出来完整的信笺,却连带出了一张小小的便利贴。

  陆宇宁俯身拾起不知道从哪里夹进去的淡蓝色心形贴纸,却被映入眼帘的两行蝇头小楷震得脸色大变。

  “桃夭虽好,仍需顾及足下土地,先踏实生活,才能仰望头上星空。家人会永远在背后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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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总要因为玩游戏和出去耍耽搁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