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告别蜻蜓>第79章 雪花

  温热的奶茶荡起层层涟漪,升腾的热气遇着冷天便化成了白雾。

  陆宇宁不知道怎么的,眼角酸酸的,连忙低下头,抿了一口糖精味浓重的茶液。

  对面的顾长青似有一丝歉意,又补充道:

  “叔叔也不是想让你们再也不见面,但是现在流言传开了,让向年继续待着江城,对你,对他都不好,如果你们还想继续下去的话,可以打电话或者每个月我派人来接你去天都见面,虽然麻烦了一些,到底不会影响学业。”

  这贴心的建议不但没有让陆宇宁感到丝毫的慰藉,反而由衷地生出一种敬佩和自惭来,他是如此的偏狭自私,从认出顾长青轿车的那一刻,就时刻准备着一场捍卫爱情的据理力争,像电视剧里那些狠狠将百万支票扔回富二代母亲手里,视金钱名誉为粪土的女主角一样,自强不屈、纯洁无瑕。

  可顾长青没有提让他们分手,处处在为两个孩子考虑,这份体贴关怀,比自己那点情长意短的儿女情态不知道高出了多少层次。

  他稳了稳情绪,用右手紧紧握住左手,勉强从血液中抽出一点勇气,

  “顾先生,恐怕我不能答应你,我觉得顾向年宁愿留下来面对这些闲言碎语,也不会想当懦夫逃离困境。”

  顾长青拢了拢黑色的西服外套,露出儒雅的笑容,本来如沐春风的一个成功男士的习惯动作,陆宇宁却从中看出了他对自己的轻视,仿佛少年的坚持只是幼稚的闹脾气,需要家长耐心的引导教育。

  “我明白你们都是很坚强很好的孩子,向年也是有担当的成年人了,而且我也看出来你真的对向年很好,可是,‘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你希望他留下来吗?”

  商人敏锐的嗅觉让顾长青轻松找到了陆宇宁的软肋,一击致命。

  他从陆宇宁的回答里拆出来的,全都是顾向年的感受,没有提过自己的回答。况且那天离开学校这孩子帮着自己劝儿子听话,今天又乖乖地来听他提要求。

  所以他知道他赢定了,陆宇宁根本不舍得顾向年吃苦。

  看着成竹在胸的顾青松,陆宇宁深感无力,他的确不想顾向年留下来,虽然情感上抗拒分离,可理性告诉他,他不能任性地留下喜欢的人,因为他希望顾向年好,他自己肩上还有责任。

  沉默了半晌,他吐了口气,慢慢从桌上的抽纸筒里取出一片白色纸巾,轻轻碾过嘴唇,防止水渍透露了自己的心累。

  “他听到我让他走,会很伤心的,顾叔叔,还是您带他走吧。”

  顾青松知道自己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可他今日特地单独前来,自然还有他的难言之隐,

  “我带不走他,你不懂。我们父子之间有很深的隔阂,用父亲的身份来压他,以前或许可以,现在不行,而且,我自己也没有想好,带他回身边,到底该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

  陆宇宁愕然,他以为顾家父子俩的关系只是比较僵,但没想到恶化到了这种地步。

  牵扯到一些故人和往事,顾青松或许一个人承担太久了,也没有了保守秘密的决心。

  “向年当初因为在学校打架才被我安排转学到江城来,而被他打的那个小孩,是因为传了他母亲的谣言,说他不是我亲生的,是他母亲偷情生下来的。”

  顾青松的脸色有些落寞,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服衬衣平整熨帖的精英感凭增了几分衰老。

  “其实向年的确不是我亲生的,在我娶他母亲之前,他就已经生长了四个月了,但我一直把他当成亲生儿子看待,或许是因为他母亲的离去的原因让我太过伤痛,那些谣言又把她母亲说得太不堪,他便觉得我是因为流言才疏远了他,故而恨上了我。”

  没想到在这角落的奶茶店里听到了一段上一辈的秘辛,陆宇宁心中十分惊讶,但他连小学的家长会上都没见过顾向年的妈妈,更不会对他们的旧事有什么点评论断。

  “所以您就把他一个人送到江城来了?可这样他只会越来越怨您,为什么不直接说清楚真相呢,叔叔,我清楚向年,他不会因为血缘的原因就不认您的。”

  顾青松露出惨笑,声音有些虚无缥缈,

  “然后呢,让他去恨他母亲,恨一个死人?小陆,你终有一天会懂的,恨一个死人比恨活人痛苦多了,因为他永远都没有机会去追问为什么了。”

  见陆宇宁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顾青松又道:

  “我可以让他恨一辈子,因为我是他的父亲,我希望他能过得快乐一些,孩子,现在你也要面临这样的抉择,是让他难受一阵子,还是悔恨一生,都是你的一句话了。我们都是爱向年的人,我可以承受的,你应该也不会认为毫无价值,就当是叔叔的私心吧,即使你觉得我卑劣无耻,可我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些了。”

  从奶茶店离开,天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目送着顾青松的奔驰车开向路的尽头,陆宇宁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可此时纵使胃饿得生疼,他也再没有了进食的欲望。

  回到学校的时候,整个江城都陷入了黑夜,一场秋雨一场凉,沾了雨丝的薄衫透着沁骨的冰寒。

  陆宇宁绕过灯火通明的教室区,从偏僻的另一个楼道进入卫生间,打算把最外层湿透的毛线外套换下来。

  翻新没多久的卫生间在盥洗台上挂了很大一面镜子,陆宇宁瞧着镜中的自己黑眼圈乌青,像是个痨病的病秧子,嘴角怎么样努力上扬,都难看得像哭,还好快要上晚课了,没人在这里,少了几分尴尬。

  毛线衫扯到头顶的时候,走廊上传来男孩子的说话声,陆宇宁有些心虚,连忙加速褪着衣物,结果却正碰到了冰冷的石台尖角,痛得捂住腰蹲在地上无声的哀鸣。

  “x,蒋鸣,你看,贴吧说的那个死gay,不知道躲在厕所不知道干什么呢。”

  嫌恶的语气听得陆宇宁心中微沉,他撑着洗手台站起来,才看到三个杀马特发型的男生围在厕所门口朝里观望。

  陆宇宁以前出早操的时候见过这几个人,只是不知道名字,应该是理科班的学生,这种时间来男厕里,大概是悄悄来吸烟的,他不想多惹是非,捡起掉在地上的毛衣,匆匆往外走。

  三个男生见他冲出来,连忙让开,

  “你小心点,撞到我们怎么办。”

  低声说了句“对不起”,陆宇宁埋着头往灯光明亮处走着,身后三个男生还在大声调侃:

  “我们去楼上吧,谁知道那个死gay刚碰了什么地方呢,万一把咱们感染了艾滋可就倒血霉了。”

  “对,真晦气,看着还人模狗样的,听说还是文科班第一名呢,怎么这么脏呢。”

  “哈哈哈,谁知道呢,欠*吧,你看那些母狗发情不是路边撩开腿汪汪叫。”

  这些话听在陆宇宁耳里,像是黑色的飞蛾,一下一下绕着他心中的光亮拍打,扰得心神全是暴虐的恨意,换做以往,他要么转回去找根铁棍反锁厕所的门,要么直接大喊一声年级主任来了。

  可现在自己不能这么做,他要忍,母亲还病着,家里的亲人都很累,连班主任季明商,也为了自己的事,不停和任课的老师们解释着缘由,不然今天地理老师复杂的眼神,绝不会一直放在自己的身上。

  要忍耐,要忍耐,一定要忍耐。

  整个晚课,陆宇宁都在思考顾青松说的那些话,如果今天听到那三个杀马特挑衅的是顾向年,那会是怎样?难免又是一场拳打脚踢;被地理老师和全班同学行注目礼的是顾向年,那会是怎样?他还能和自己一样,无视中年教师赤裸裸的目光把地理板书一字不落地抄下来?

  他做不到的,他是天之骄子顾向年!他是含着金钥匙出生,没被摔打过的艺术品,怎么能容忍污秽肮脏的东西泼到自己身上。

  陆宇宁甚至当初在喷泉前接受顾向年的告白都没有想过这么久,成熟或许就是这样的过程,你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你不得不逼着自己,尽量把所有在意的人和事都考虑得面面俱到,否则露出的边边角角,都可能被人用烧红的烙铁烫到。

  心事重重的陆宇宁简直把忧虑写在了脸上,温煦看着他扭成川字的眉头,也跟着着急上火。

  女生的消息是最灵敏的,一起上厕所,一起去食堂,寝室楼夜谈,没有什么八卦能保持住两天不扩散,她听到的东西,比陆宇宁见到的还要夸张得多。

  这段绯闻就像一个命题作文,仅仅只是三言两语几个字,听众们就自发用笔墨把它扩写成光怪陆离的知音故事,绘声绘色地将主角们安插好各种属性人格,原本的事实已经变了样,可谁也不在乎,真相到底是怎样的。

  他们只是看热闹而已,看热闹有什么错呢。

  因为要回城西,陆宇宁第一次和温煦坐上了同一辆末班公交,放学的人拥挤不堪,即使特意拖了时间最后出校门,两个人也是被挤得颠三倒四,才挪上了投币箱边的阶梯。

  两个人挤在一起,难免肢体接触,温煦难堪地挂在司机护栏的边缘上,内心却奇异地希望,这段路程再慢一点点。

  “看,是那个人诶!”

  “什么人啊?”

  “就是高三男男恋的那个学霸学长啊!

  “啊!是他啊,之前你说了我再去贴吧找,结果帖子被删了,都没看到照片,没想到咱们坐了一辆车。”

  两个一看就是高一的小女生嘀嘀咕咕地朝车头张望着,声音虽然不大,但是车厢里人挤人的,谁听不见呢。

  立时就有好几个人兴奋地望了过来,甚至还有个满脸痘印的男生掏出了手机,开始拍照。

  “拍什么呢,谁让你对着拍了!”

  被温煦吼了一声的男生悻悻地收回手机,原本他还想趁着热度去班级群炫耀一番呢。

  到底温煦是个身板瘦弱的小女生,震住了胆小的,吓不住胆子大的,好几个人仍旧看着陆宇宁嘻嘻哈哈地低语着。

  温煦气得七窍生烟,又实在没办法,只好踮起脚,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陆宇宁的脸。

  被护在车门边的顾向年神色难明,这一天的窥探眼光、冷言冷语就像一片片雪花,都以为自己毫无重量,纯洁无瑕,可凝冰成晶的时候,谁不曾沾染尘埃,谁敢说自己洁白无瑕。

  最终积雪崩塌,压垮了谁,又有谁知道呢。

  陆宇宁对着温煦微微一笑,那整日的愁苦隐去,见温煦的眼中都是委屈的泪水,陆宇宁抿紧嘴唇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在意不要难过。

  既然注定要有人死于雪崩,有人要背负荆棘,有人要直入地狱,那就让他来当这个受难者吧。

  只求上天怜悯,宽恕他的母亲和他的爱人,只愿他们从今以后,唯有光明喜乐,再无病痛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