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告别蜻蜓>第61章 一人静

  胡闹了一场的相亲最终以失败告吹,大伯伯母抄着鸡毛掸子和收拾行李拎着箱子就要回上海的二姐对峙半小时后,颓然地接受了自己女儿是个不可管教的刁蛮公主的现实。

  新年开头,老一辈人都讲究和和气气有个好兆头,在爷爷奶奶出面调解的情况下,倔脾气如出一辙的父女俩也只能偃旗息鼓,互相看不顺眼地出门走亲戚了。

  文绣心围着围腰独自一人在天然气灶前面炸着番薯丸子,老伴和退休的同僚约着去喝茶听戏了,大儿子一家则回儿媳娘家探亲,原本热闹的堂屋顿时冷清下来。

  陆宇宁削了个不断皮的苹果,捧到奶奶面前:

  “日食一苹果,医生远离我。奶奶吃一个吧,我好不容易才削出一个连着皮的。”

  文绣心老人满头银丝用黑色的U形夹子整齐地别再耳后,笑着推开了孙子的好意,

  “天气冷,我吃了牙酸,小宁自己吃吧。”

  油锅里滚烫的热油裹挟着金黄色的番薯圆子起起伏伏,旁边的竹编篮子里,已经用废报纸垫盛好了十几个成品。

  陆宇宁取了双筷子,夹起荔枝大小的番薯圆子就放进嘴里,芝麻花生的香气夹杂着冰糖融化的甜蜜一起在嘴里爆炸:

  “嗯!真香,奶奶炸的番薯圆子最好吃了,还是从心姐姐最有面子,回乡一次就有小灶,我沾她的光,才能吃上一次。”

  文绣心当然知道孙子在开玩笑,满脸慈祥地摸了摸坐在单凳上都和自己并肩高的陆宇宁。

  “又不是只做给你二姐吃的,平时有什么好吃的都没忘了你啊。只是人老啦,做点什么费心费神的事儿,精神都支撑不住,也就大家都在的时候才能动动手艺。你们这些小馋猫,也不想着学学怎么做,想吃了就只会流口水撒娇。”

  本就有严重风湿和腰椎变形的老人扶着灶台的一角,坐到孙子的身边,也挑了个酥黄发红的番薯圆子,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接在嘴下面,防止糖水滴落到地板上。

  绵软的口感和醇厚的甜味入口,让老人忍不住眯起了眼睛想起了往事。

  “以前你大伯和爸爸还是个半大娃娃的时候,家里连米都没有,只能靠顿顿吃红薯过日子,几个孩子吃到连闻见红薯味儿都想吐,可肚子饿了,还是狼吞虎咽地啃。有一年你姑妈过整岁生日,家里还是连油渣都拿不出一块,你姑就哭兮兮地守在柴火堆旁边,烧火煮猪食,你说啊,那时候世道也是艰难,家里养了猪却吃不起猪肉,还要留着过年拿去换公分买粮票,你爷爷当老师那点收入根本不够养活两个大人四个孩子和一个老人的,我就只能什么都省着,你大伯懂事还会帮忙去河沟里捉点泥鳅黄鳝补贴家用,你爸就调皮捣蛋,上课还把书本拿去折成‘扇画’。我想着,你姑快十岁了,却从来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再委屈都没叫过苦,姑娘嘛,那时候不出门做活,只在家喂鸡养鸭,布票都优先留给你爷爷大伯穿出去上工。所以那天,我狠下心用存了半个月的鸡蛋,和下乡的货郎换了一罐冰糖半袋芝麻,凑合着炸了十几个番薯圆子,剩下的菜油还用面碗装起来炒菜。”

  陆宇宁在一遍安静地听着,文绣心老人却像陷入了遥远记忆的蜃景。

  “那天晚上,家里的孩子看到番薯圆子,都舍不得吃,说要留着带到学校去当午饭,可是第二天我看见你姑红着眼在河边洗衣服,才晓得你爸缠着她把那一份番薯圆子都独吞了,还是你大伯,把自己那一个给了你姑,才没让她饿着肚子去上学。”

  文绣心牵过陆宇宁的手,浑浊的双眼透过了眼前的少年,看到了自己哺育长大的儿子和女儿,

  “你爸爸从小就混、不懂事,但是大伯姑妈都把你当亲生的孩子一样照顾,就像当年一家老小整日饿着肚子,可还是相互扶持着挺了过来,所以小宁啊,一家人总有人付出,为了家里的安稳更操劳忍让些,将来,要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你也记得,房梁塌了,要有人扛着,不是因为他长得最高最壮,而是他最不忍心家垮了,一家人散了。”

  知子莫若父不一定完全正确,陆尔然一定猜不到儿子的心思,但打小拉扯着陆宇宁长大的文绣心却最明白陆宇宁心中的疙瘩,冥冥中,她觉得有些话不说,就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早慧的少年过于会隐藏自己的情绪,拿出来给大人们看的,都是温良恭俭、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形象,文绣心却宁愿孙儿会吵会闹一些,说开了便没有隔夜的仇,可怨念纠缠到一起,无人去解,终有一天只能彻底剪断才能各得自由。

  陆宇宁低下浓密的睫毛,遮掩了起了波澜的心事,既没有出言答应什么,也不曾抱怨什么,只是沉默着。

  滋滋作响的油锅打断了文绣心的期许,她只能无奈起身,生活还要继续,没人能停留下来等着冬雪化成春溪。

  等到天色昏黄,饭厅里的八仙桌已经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饭食,陆宇宁清洗着碗筷,等着大伯一家和爷爷的归来。

  文绣心却像是精神太过疲惫了,靠在沙发上打起了盹儿。

  “奶奶,去屋里睡吧,外面冷。”

  陆宇宁把客厅的窗户都拉上了大半,又找了床小被褥盖在老人的身上,温和地劝解道。

  文绣心睁开疲惫的双眼,看了看半跪在面前的孙儿,喃喃道:

  “我就在这里等着他们,他们一回来我就能看见了,你爷爷最没有记性,我得留在这里看着他把手套放到鞋柜的最上格,你大伯回家要喝茶,要提前晾着,免得太烫了……”

  精力不济的老人声音越来越低,慢慢的呼吸变得平缓绵长,陆宇宁拗不过她,小心地帮她侧躺在沙发上,遮盖住身上漏风的角落。

  等他起身转头走向厨房打算关闭电饭煲的时候,恍惚间听到了一声叹息。

  文绣心老人就这样安然地离开了人世,享年六十八岁,算不上高寿,但因为没有病痛的折磨,在邻里之间也被视作喜丧。

  当大伯从川剧院接了爷爷回家之后,靠在沙发边呼唤了奶奶许久却没有得到往常的回应,一家人才明白祖母已经溘然长逝了。

  此起彼伏的哭声过后,红着眼眶的大伯母才想起来打电话通知尚未结束春节年假的亲人们,姑妈大姐,姑父姐夫,和城郊的文家娘家人陆陆续续地都赶了过来。

  奶奶早几年就已经在熟识的匠人那里筹备了寿衣棺材,连葬礼也没让儿女多操心,一家人架起灵堂,平日里往来过的亲戚邻居皆缅怀跪送了老人。

  大人们强忍着悲痛接待起了来宾,唯有陆宇宁,穿上孝衣带上麻布,浑浑噩噩地跪在灵前烧着纸钱,仿佛陷入了道士和尚似幻似真的梵音步虚词中,等到母亲程静赶来,搂住了他,三魂七魄才骤然从苍茫大地无尽虚空中重归一体。

  那一刻,泪水伴着呜咽,却无法再唤醒沉睡在冰棺中凝固的容颜。

  最爱他的人走了。

  隆冬的严寒即将过去,春天已经降临到大地,可就是这样转暖的天气里,许许多多的老人们没能熬过去。

  前来敬礼的人们早已对年节后的逝去司空见惯,虽然肃穆尊敬,却不见悲伤,陆宇宁不知道怎么度过了头七,不知道怎么目送着遗体进入火化炉,然后变成骨灰罐子里的碎骨,万事还有大人们顶着,人情往来还不需要他一个孩子处理,直到落土下葬那一天,爸爸继母和大伯姑妈吵了起来,当着墓碑争论起奶奶有没有遗留的存折是他们不知晓的。

  火冒三丈的大伯怒斥着弟弟的无耻,伤心欲绝的姑妈跪倒在奶奶坟前,哭诉不孝儿女的卑劣。

  唯有一言不发的爷爷,走入了寒彻骨髓的雨中,抛下了困于俗世的子女,消失在无人问询的墓园。

  推开陆家书房半掩的门扉,老式台灯后面的陆鼎言老爷子提着毛笔,凝神在雪白的宣纸上书写着什么,跟随了一路,相伴归来的陆宇宁绕过书架,关闭了被雨水沾湿的玻璃窗,把雷鸣和喧嚣都隔绝在窗外。

  爷爷和他一样,变得沉默了。

  借着台灯的光,陆宇宁看清了宣纸上工整娟秀的四句诗: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一阵绵密的刺痛扎在心里,陆宇宁双眼沾满雾气,众人皆为祖母的离去伤悲,谁却能想到,最痛的,是相伴了几十年的枕边人呢。

  放下手中的毛笔,爷爷木然地坐进藤椅里,轻轻抚上左手无名指上素雅的婚戒,那是他和妻子结婚四十周年补买的,花了他存了大半年的工资补贴。

  没有钻石,只是两个毫无造型的铂金对戒,奶奶却喜欢得不得了,一直戴在手上。

  曾经年少拜天地喝合卺酒的他们,也曾拥有一对祖传的黄金婚戒,却在最艰难的年代里当出去养活了一家人。

  如今再得一对,怎么不心生欢喜,一直带到了冰冷的坟墓。

  “说好同生共死,却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绣心,不是我负了你,是你负了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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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读葛生的时候就莫名难受,这两年参加了不少葬礼,才更懂死别的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