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山岚”三个字如雷鸣般穿过脑海, 让白锦禾一瞬间失神, 似乎又觉得意料之中。

  金导说:“明白这是什么感觉了吗?”

  “明白了。”白锦禾恍神地站起来, “我去打个电话。”

  白锦禾稳住心神,走之前问道:“白晏清从出山到参加起义军,不过寥寥数年, 跳崖之后,大康依旧亡了, 他当真还清师父的教养之恩了吗?”

  金导摇头:“你掉进死胡同里去了, 回去好好想想我跟你讲的戏。”

  白锦禾愣怔地盯着手机, 机械地拨出电话,“你在忙吗?”

  “不忙。”倪山岚感到对方的声线偏低, 不由问道,“有什么事不开心吗?”

  “没有,只是有一个问题。”白锦禾既然想通,自动把倪山岚放在心里圈起来, 下意识地将他代替到师父的位置。

  “什么问题?”倪山岚停下手中的事务,专心倾听,“没事,慢慢说。”

  “我是说如果, ”白锦禾将心事略做改动, “我演不好这个角色,导致这部戏不卖座, 甚至成了大烂片,投进去的钱分文不剩, 还赔本该怎么办?”

  倪山岚却接二连三地紧张发问:“最近拍戏不开心吗?组里的氛围不好?燕明归又去了吗?”

  白锦禾听到最后一个问题,对方有点咬牙切齿,连忙道:“没有没有,我拍戏挺开心的,就是有这个担心。”

  “你没事就好。”倪山岚松开一口气,“不用去考虑票房的问题。你刚开始拍戏,拍得好不好并不重要,卖座不卖座也不重要,能学到东西就好。”

  倪山岚看似在一条条地分析,其实完全不对白锦禾有任何要求。《末代将军》的前期筹备、剧组、后期甚至后续宣发等,都是业界的高配,能用得起高配的剧组,哪个不是抱着卖座又得奖的想法?也只有倪山岚敢说“你学点东西就好”,简直是宠熊孩子的典范。

  况且当初公司里有股东对新人当主角有些不满,倪山岚担心资金不够太到位,以私人的名义又投进去一大笔钱。

  如果白锦禾的“乌鸦嘴”成真,不说血本无归,倪山岚总归要出口血。

  但这些都不是他最关心的事,倪山岚分析半响,终于挤出来一句:“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不拍了,先休息一段时间,想想自己喜欢什么,再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倪山岚满腔满调都是波澜不惊的语气,音质依旧偏冷,听起来像是少一分感情,但话语里毫无原则的宠溺都要顺着手机溢出来。

  白锦禾哭笑不得地说:“我刚才只是有点紧张,我挺喜欢拍戏的。刚才金导给我讲戏,有些事当时不太明白,现在理解了。”

  结局中,隐在乡野的白晏清,不正是现在安闲自在的自己吗?白锦禾如今终于彻悟,理应放下过去,珍惜当下才是。

  倪山岚挂断电话,心弦却蹦紧,他微蹙着眉起身,将助理叫过来。

  “把下午和明天的行程空出来。”倪山岚拿起外套,准备出门,“订一张去沙市的机票。”

  助理刚点头,眨眼见倪总便从眼前消失,他头一次见倪总失去风度的样子,喃喃道,“有生之年,我竟然吃到了倪总的狗粮?”

  *

  白锦禾准备好,上马拍戏。

  往昔的记忆涌到眼前,那一日黑云压城,劲风凛冽,冰冷的铁甲如坠千金般压在身上,他浑身血迹斑驳,身后敌阵威逼,前方是万丈悬崖。

  后退,是死;向前,仍是死。

  敌方身穿异服,战旗烈烈,已占上乘之势,其中一名战将,曾多次与白晏清交手,见众军围合一人,竟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感,“白晏清!”

  白晏清的双眼,紧盯悬崖。

  “你的部下都已战死,只剩你孤军奋战,势必寡不敌众!”战将道:“大康烂在根里,早就扶不起来。白晏清,不如受降,来为大王立功劳。”

  为大王立功劳?大康的朝臣们何尝不是?如若没有他们的“协助”,这场战役哪会一败涂地,甚至连兄弟的命都没有救回来一条!

  所有的人,为大康搭上性命,而远在国都的朝臣皇上,却恐慌敌国的威怒,自甘将军情机密一干奉上,眼中只见金银富贵,哪里容下百姓蝼蚁。

  白晏清仰望天边,黑云翻滚,师父心中的河清海晏永不复存在,甚至大康也即将土崩瓦解。

  他低头,手掌血肉模糊,因骤降低温,血已经凝住。他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使劲攥着手心。

  当日,白晏清带着未完成师父遗志的愧疚,胸间鼓荡着难以名状地悲愤,尚且带着几分少年感的脸,却朗笑道:“有死而已!”

  收紧马缰,马蹄踏空一跃而出。

  *

  忽然起了一阵风,不知谁喊道:“海市蜃楼!”

  沙漠里腾空矗起连绵高山,山中郁郁葱葱,隐隐有黑点划过,似乎是燕雀。

  “真是稀奇了。”一位工作人员道,“没想到还能看到海市蜃楼。”

  “新年奇景啊!我能吹一辈子。”

  金导大笑:“是个好兆头!”

  一名工作人员匆忙跑来:“金导,倪总过来视察了。”

  “怎么又过来了?”金导一愣,迅速吩咐:“赶紧把小白叫过来。”

  这时,有人满头冷汗地冲过来,“金导,白锦禾不见了!”

  “什么?!”金导的脑子一下发懵,两条腿软了一边。

  倪山岚缜脸,极为冷沉,浑身的气压逼得人不敢抬头,“白锦禾呢?”

  *

  海市蜃楼越来越近,白雾吞噬了他。

  白锦禾目不转睛地望着熟悉的一草一木,踏上一条羊肠山路,他的脚步轻快,内心却发沉,不等他理清思绪,眼前出现一栋熟悉的房屋。

  东边的墙多了一块豁口,是他小时候练轻功不小心蹭下去一块石头。

  白锦禾踟躇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向前,这时,院墙中间的门“吱呀”地开了。一身清隽之气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比先前好了很多,已无郁塞之气。

  他招招手,温和地笑道:“来了?”

  白锦禾仍不敢确信似的:“师,师父?”

  直到坐下来,白锦禾摸着熟悉的物件,才渐渐安心下来,一股委屈却跑上来,让他鼻头一酸,一头扎在师父的怀里不肯出来。

  “都多大的孩子了,怎么还掉金豆子。”师父含笑着拍拍他的后背,半响后,叹息道,“让你受委屈了。”

  他揉着白锦禾的头发,“在那里过得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白锦禾缓了一些,能顺畅地抬头说话,“挺好的,没人打得过我。”

  师父轻笑一声,看他一眼,“有心上人了吗?”

  白锦禾红了半边脸,不自然地偏过头,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这个你收好。”师父拿出一个小紫檀木盒,“我见不到他,但是既然你喜欢,定然不能委屈人家。这是家里传下来的,当做见面礼吧。”

  白锦禾接过盒子,带着哭腔说,“师父,咱家竟然还有值钱的东西吗?”

  “说什么呢。”师父没好气地敲他的脑袋,“为师好歹曾教过太子,做过宰相,虽然被抄了家……”

  白锦禾“哦”了一声,点头道,“狡兔还有三窟呢。”

  果不其然又被揍了脑袋。

  师父叹道,“是师父对不住你,大康的气数尽了,却仍让你背负着我的夙愿为生。”

  白锦禾使劲摇头:“不怪师父,天下人人揭竿而起,我辈怎能任人宰割。”

  师父毕竟将白锦禾从小养到大,不用讲明,便知晓徒弟的心事,他柔和地摸摸小徒弟的头,“师父把你带大,不是让你还恩情的。在大康时,咱们不能苟且一处偷生,师父希望你现在能过得开心,若有人欺负你,尽管与师父说。”

  他顿了顿,狡黠地笑道:“师父托梦去吓他。”

  白锦禾破涕为笑,埋藏两世的郁结终于一消而散。

  “时间不多,你该回去了。”师父拥住白锦禾,手掌轻轻往前一推,“这辈子,就按自己喜欢的来过吧。”

  白锦禾突然踉跄一下,来不及告别,猛地一下被推了出去。

  白雾消匿,沙市劲烈的风扑头盖脸地吹来。白锦禾来不及睁开眼,就听一道爆喝:“人呢?!”

  白锦禾手脚并用爬上来,抬头见到倪山岚的冷静自持完全崩溃,脸色生硬,拳头一直紧攥着,另一手正在打电话,他顺着风,依稀听到“直升机”、“搜索”的字眼。

  “倪山岚?”白锦禾不可置信地说,“怎么来这里了?”

  他见人慌张又极其克制愤怒的模样,吓了一跳,匆忙间抓住掠过的工作人员:“怎么了这是?倪山岚怎么来了?”

  “白哥丢了呀!”工作人员都快急哭了,一扭头,吓得后退三尺,惊恐道:“白锦禾?!”

  这一声,将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白锦禾尴尬地招招手,觉得自己在领奖台上都没有接受到这么多的目光。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倪山岚不顾众人的目光,大步走向前,一把将白锦禾死死地扣在怀里。

  倪山岚抱得太紧了,白锦禾觉得被箍得有些冷,对方的胳膊甚至还颤抖着,他本想抬手安抚对方,却发现根本动弹不了,不等他出声,耳边响起一道快哭出来的声音:“你吓死我了……”

  “对不起。”白锦禾确定自己的心意,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我家人做事太违背常理了,我替师父道个歉。对了,我师父给你一份礼物。”

  倪山岚心如擂鼓,听到这番话更是不解,他的衣角被拽了一下,稍微松开胳膊后,一个小紫檀木盒子出现在眼前。

  面前的人,眉眼盈亮:“这是留给我以后媳妇儿的,你要收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