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满又病倒了。
在摄影大赛重投的作品入围之后, 来找他约拍的人更多了。
傅栖楼送他的获奖礼物是重新置办好的他和妹妹两个人的学籍。
而傅栖楼那个男朋友则一手承包了他妹妹所有的课外书籍和课内辅导笔记。
他们没有再见过，但是秦宇航上了A大, 偶尔会在两个人中间带点消息。
当年的事谁都没有回避, 但谁都知道, 那已经过去了。
丁圆在那年秋天上了小学, 而丁满直到在踏进大学的一瞬间, 依稀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还能有所谓的正常的学生的一生。
虽然后续压来的生活担子却让他不轻松。
他大学选读的专业也是摄影相关，学费对他来说不是个轻松的数字。
他咬牙挺着学习, 课余又把所有时间都放在了工作上。
省吃俭用的, 病了根本不是稀奇事。
丁满侧身躺在床里, 揪着身下的床单努力忍着咳嗽。
寝室里其实没有人，他们寝室三人都是本市人, 到了周末就只有丁满会因为无家可归而留宿学校。
寝室里是一片寂静, 静得让丁满睁着眼睛都分不清楚时间。
他这二十来年的贫瘠人生里, 生病占了很大一部分。
怎么熬过去也成了丁满自认最精通的课程。
他把被子往身上再裹紧了些，在一同咳得他五脏六腑都要颠倒了位置的咳嗽后，努力地让自己睡着。 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
睡……
丁满不是睡过去的。
是晕过去的。
丁满醒来的时候，很感激老天也又让自己装傻充愣作弊了一回。
他挣扎着想要起来给自己找点饼干果腹，却发现……
这地方不对。
玻璃隔墙落地窗，环境清雅安静，丁满的手边还放了个不大的加湿器, 里头有很淡的雪松气息。
“醒了？”门口传来一阵懒懒散散的拖鞋声音。
丁满瞬间回过头去, 眼神里带着些戒备。
“王闵下午买东西去了，我是他表哥。”站在门口的人端着杯热饮, 戴着眼镜，看起来温柔又谦和。
王闵是丁满的室友，因为见丁满一来就扛着专业的设备，经常拉着他问些摄影相关的事儿，一来二去的，和孤僻的丁满竟然玩儿的玩的还算不错。
“你好。”丁满感激地点了点头。
王闵是个丢三落四的，周末经常要回学校一趟拿东西。
估计是看见了他这可怜样，就就近把他带到了自己哥哥家。
“我就不麻烦你们了……”丁满说着就想要下床，“我……”
他的脚都还没完全落地，就直接软去了地上。
王骞尧单手拎着他跟拎个小鸡崽儿似的：“别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了，你躺好就是给我解决了最大的麻烦。”
丁满被按着躺下，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看起来很无措。
“你又是低血糖又是营养不良又是发烧感冒的，也亏得你心大，竟然敢就那么一个人在寝室熬着。
王骞尧在床边坐下，把热巧克力放在床头，伸手给丁满掖了掖被子。
丁满僵硬地躺着，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他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被照顾过。
“王闵等会儿少不得发脾气，你别跟他计较。”王骞尧穿着柔软的居家睡衣，坐在床边再帮丁满掖好肩头的被子，“或者你要是嫌他咯嗦，就再睡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不。”丁满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不用麻烦。”
王骞尧一副看小孩儿似的宠溺，半点没听丁满的推拒，只是报了几个菜名，最后一拍大腿就决定了：“嗯，那就这些。” 在被子里挣扎了半天的丁满：“……”
“行了，小孩子家家的，那么爱推脱做什么。”王骞尧伸手捏了捏丁满的下巴。
啧。
这孩子怎么瘦得连这下巴都膈人呢。
跟自家那珠圆玉润的弟弟还真是不一样嘿。
王骞尧一边往外走，一边摇了摇头。
———
王骞尧家的装修格局很松散，东西规整得很随性，但乍一眼看去也不拥挤，透着满满的悠闲气息。
他的厨房是半开放的，从丁满躺着的角度，能看见王骞尧偶尔挥起来的手。
丁满束手束脚地躺在被子里，安安静静地连呼吸都战战兢兢。
王骞尧端着个小托盘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丁满瘦瘦窄窄一个陷在被子里，存在感几乎小于等于零。
“还想睡么，不想睡了就起来吃点儿东西。”王骞尧的语气里很自然地带着些笑意。
丁满规矩地掀开被子，慢慢坐了起来。
“王闵可跟我说，说跟你关系可好了啊，你怎么还这么拘束呢。”王骞尧把手里的盘子放在一旁的小茶几上，弯腰把拖鞋递到了丁满的脚边。
丁满很瘦，连脚上都没有半点肉，苍白的脚丫陷在长毛地毯里的时候，让王骞尧心里莫名得有些疼惜。
“是不是小时候调皮呢。”王骞尧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丁满脚上的疤。
丁满像是触电了般的飞快收回了脚，低着头：“是……是的。”
“我脚上也有。”王骞尧抬头笑了，眼睛在镜片后面显得无端的柔和，“小时候和人打架，从江边摔下去了，好长。”
说着，他比了一道从自己脚腕到小腿肚的长度。
丁满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个，但是也捧场地勾了勾嘴角。
虽然他觉得自己笑起来难看得要命，但在人家的房子里坐在人家的床上对板着脸，怎么想都不太好。
“白灼的小青菜，清炒虾仁，还有一个上汤三鲜。”王骞尧把几个小盘子在丁满面前摆开，“分量我都做的不多，你先吃着，不够我再给你添。”
丁满看着眼前摆开的一小桌子菜和煮得软烂的海鲜粥，手足无措地连筷子都戳不齐。
王骞尧倒放下了东西也没继续盯着丁满，一边拿了本书在茶几的另一边坐下，一边伸手给丁满戳好了筷子：“我有这么吓人么。”
丁满刚想回答，就听见门口一个人狠狠撞进来的动静。
“王骞尧你别难为我的丁满！！！！”
王骞尧凉凉地掀起了眼皮，看向自己前面的表弟：“你拿完报告了？”
“拿完了。”王闵吭哧吭哧地跑进来，一屁股墩子坐在了丁满对面，“兄Dei你还好吧。”
王骞尧被他挤得翻了个白眼，拿上丁满的杯子就先出去了。
“没事。”丁满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看起来精神却已经不错了。
他抿着唇点了点头，见王闵一直在扫自己桌上的菜，把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来点儿？”
“不了不了。”王闵明明这么说着，一边还夸张地往后躲，但眼睛却还是城市地一直在往丁满的碗里瞟。
“你知道吗……”王闵咽了口口水，眼睛根本不受控制地跟着丁满的筷子走，“王骞尧这人副修新东方的……”
“闭上你的嘴吧。”王骞尧这时候刚好走回来，把手里的一杯奶茶怼进了王闵的嘴里，另外把冒着热气儿的热巧克力放在了丁满边上，“小心烫。”
“哥你怎么一点都不怜惜我呢。”王闵抬起头，冲着王骞尧挤巴眼睛装可怜，“伦家也怕烫的嘛……”
一个二百斤的标枪选手就这么倒在你面前嘤嘤嘤，这场面对于刚醒的丁满来说还是有点过于惊悚了。
他的筷子往下滑了滑，被旁边的王骞尧给接住了。
“你别折腾人家吃饭，外面有泡面，你老哥哥我是那种口味任你选，赶紧自己解决去。”
王闵哼唧了一声：“凭什么你就给丁小满做啊。”
“因为丁小满长得好看，你丫可闭嘴吧。”
丁满的筷子拎到一半，差点活生生又给被吓回去。
但碍于旁边王骞尧时刻紧盯着的眼神，丁满还是硬生生半路又抓住了。
专业摄影师的反应速度让丁满及时维护住了自己的尊严。
“王骞尧是学医出身的、所以……诶……糟心得要命。”回去的路上，王闵向丁满解释道，“是不是感觉王医生is always watching you.我高考之前在他这儿住过一阵，啊这个男人真的是太可怕了。我到现在了，还想起来就后怕。”
丁满点了点头，想到刚才吃饭的时候，王骞尧坐在旁边，即使是在做别的事儿，也能精准扶贫给正在吃东西的他递碗筷递纸巾的样子。
其实要说实话的话，后怕丁满倒是没觉得，只是被这样时时刻刻注意着，觉得不习惯罢了。
丁满这二十年来，习惯了站在别人身后一个人默默做事。
要说小时候没有羡慕过别人，那也肯定是假的。
他们那个片区是市中心的一个低洼区域，孩子们从小就在泥里滚。但是有些人滚完了之后能得到严厉的心疼，能每天抱怨妈妈昨天又下了狠手盯着他们写作业。
他们有家，丁满没有。
没有人会看着丁满，除了在要选择一个人打架的时候。
那个时候丁满倒还能算是个抢手货，因为丁满是个“打死了也没人会帮他出气的”。
至于今天下午王骞尧指的那条疤，当然也和小时候调皮没什么太大关系。
是被打出来的。
———
丁满只以为王骞尧不过只会是他灰败生活里的一个小插曲，直到……
“我们晚上去学校旁边新开的那个地方吃吧。”在一次帮学校做完活儿之后，学生会里的学姐对丁满提出了邀请。
丁满愣了愣，最后点头。
“能在这个地方开店，也真是皇亲国戚了。”学姐带着丁满到了学校周边的一个咖啡店里。
这个店面很大，一边临着丁满他们大学的图书馆后门，一边就挨着旁边的古建筑保护景区，无论是地段还是面积采光，都是绝佳。
“听说店主是常春藤毕业的医学博士，名下还有自己的私人医院。”学姐说起来还挺激动，“超有钱啊！有钱到闲来没事干在文物保护单位旁边开咖啡馆啊！”
丁满的内心毫无波动，但看着学姐认真的样子却也还是配合的点了点头：“嗯。”
他帮学姐推开了门，自己跟进去的时候听见了角落里一个慵懒温润的声音：“楼上还有位置，C大学生可以刷校卡。”
丁满一愣，转头望旁边一看就看见了坐在太阳里架着腿看医学期刊的王骞尧。
王骞尧也恰好抬头，见到是丁满的时候竟然毫不磕绊地就喊出了名字：“丁满？是你啊，带女朋友来喝咖啡呢？”
说着，王骞尧站了起来。
他穿着柔软的浅米色衬衫，站起来的时候原本松松挽在手肘处的袖子微微下滑，落在了漂亮的腕骨处。
丁满微微愣了愣，但很快摇头：“没有，是学姐。”
“是什么不重要。”王骞尧抿着唇笑了笑，拿下眼镜，在路过丁满的时候拍了拍他的头，“会约女孩子吃下午茶就是个大进步了。”
丁满原本想否认，但王骞尧却已经很快就步入了透明隔断隔开来的工作间。
丁满清楚地听见了理头原本在工作的人喊了闲散踱步过去的王骞尧一声“店长”。
啊，原来他就是皇亲国戚啊。
在后来和王闵开玩笑说起来的时候，王闵一脸“本来就是这样啊”的表情。
“你不知道吗，王骞尧是本该就是个不学无术纨绔富X代啊。”王闵这么和丁满说，“以我们学校和旁边的老街为中心，周围辐射过去的两个路口整条街……”
他顿了顿。
“所有商铺，全是他们家的。王骞尧光是收个租就能富庶八辈子。他爸妈高龄才生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孩子生活能自理就好，可谁知道他还自理去国外读了个Phd回来。诶你说说，上帝就是很不公平吼。”
“所以不是说王骞尧拿到这个位置用来开咖啡店是个狠人……而是王骞尧本人，他就是个狼火啊兄Dei！”
“狼……狼火？”消息闭塞老年人丁满明显不是很懂这种说法是什么意思。
王闵回过头，摆了摆自己的手指，表情高深：“比狠人还狠那么两三点的，黄金母胎Solo。”
———
王骞尧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母胎Solo有什么丢人的。
他这条件，“钻石王老五”这名字都显得磕碜了。
他不过就是眼光稍微高了那么点，看人稍微挑了那么点，之前的工作稍微忙了那么点。
可谁知道他就这么一路单到了现在呢。
好不容易不当医生了空了，结果他妈妈说把他放去相亲市场上后，无人问津。
这可把王闵给乐坏了。
“你敢相信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每一个人敢找王骞尧的，就连亲戚介绍的姑娘小姐姐们，加了王骞尧的微信都没有能跟他聊得下午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有钱有什么用！学历高有什么用！长得帅有什么用！！”
当时的丁满正在王骞尧的咖啡店里写期末的论文，在听完这一串幸灾乐祸的嘲笑之后，掀起眼皮淡淡往后示意了一示意。
王闵一转头，就看见王骞尧端着杯咖啡单手揣着兜站在原地，一脸皮笑肉不笑的“王医生又在watching you”的表情。
“哥，我错了，哥哥哥哥哥哥我错了！！！！”王闵直接被王骞尧单手拎了起来，一把摔去了旁边的懒人沙发上。
王闵一边扭着腰一边抱头逃窜，满嘴的彩虹屁全被王骞尧的手掌给堵在了喉咙里。
丁满看着原地扭打的两个人，忍不住抬着唇角笑了。
实时恰逢王骞尧从单方面殴打中抬起了头，余光一扫就看见了旁边安静微笑的丁满。
在他印象里，这个小朋友几乎是没有笑过的。
他阴沉、拘谨，和他人的距离巴不得拉到千万里远，对自己也没有丝毫疼惜的意思。
王骞尧自认和丁满也算是相熟了，C大学生会的都爱来他的店里开会，一来二去的王骞尧把人脸都快认全了。
他知道了学姐真的就只是学姐。
知道了丁满是赚钱不要命的劳模选手。
也知道了丁满别说带女孩子喝咖啡了，他狠心起来，自己都不吃饭。
王骞尧说不上自己知道这些事情之后具体是什么感受。
他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注意着这个看上去生活色彩暗淡，没有半点吸引人地方的小少年。
他歪头看着旁边微笑着的丁满，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你寒假要出去接活儿的话，不如把妹妹放在我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