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隽看着唐青的眉眼说完这句话, 此后,寝屋内安静许久。

  唐青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对方目光里的柔和下来的热烈, 微微灼着他, 还有未道明的情愫。

  萧隽理着他发丝的手指一顿, 握在他细白的腕子上, 虽未开口, 桎在腕间渐渐加深的力气却又什么都说了。

  唐青呼吸停滞了一下, 别开眸:“那又如何。”

  后悔了, 又如何?

  是要收回他的权利,把他从如今的位置上拉下来,还是另有打算?

  无论囚他或放他, 身为君王,至高无上,要整治他,只不过动动嘴巴的事。

  唐青超乎预料的平静, 萧隽目光一痛, 低声问:“孤在你心里, 仍是那样的人?”

  唐青:“……”

  目光相汇间,彼此皆微微一震。

  唐青掩了长睫,哑然稍息。

  还待说些什么,兰香侯在门外,说是晚膳已经准备妥当。

  萧隽道:“先用膳,今日叫卿受惊了。”

  唐青也知刚才自己的话有点伤人,遂轻轻点头, 权当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了。

  二人份的膳食,四菜两汤, 唐青脾胃一般,吃的多以清淡为主,所以上桌的都是淡食。

  他在饮食方面对于肉质食物并不避讳,去腥去油即可,对他来说,能吃亦是种福气,身体有力气和元气,才能加快恢复的速度,提升免疫力。

  唐青多夹了一块排骨,转眼就看到萧隽夹起几块排骨和莲藕放入瓷骨汤碗中,将汤碗换到他手边放着。

  沉默地用了会儿晚膳,唐青尝了几口汤,侧首抬眸,恰好撞入萧隽悄然落在他脸上的目光。

  萧隽盯着他水润鲜亮的唇,半晌无言。

  “陛下——”

  “卿——”

  ……

  唐青:“陛下有何吩咐?”

  萧隽:“卿可有什么想说?”

  同时沉寂又再次响起的话语,使得二人对望的眉眼相继怔松,冲散了适才的安静,唐青兀自笑了笑。

  “膳食清淡,臣唤后厨再多备几道送来。”

  萧隽:“不必劳烦,孤就要回宫了,卿早点歇息。”

  能与唐青有此平淡自然的氛围用膳,萧隽心知得来不易,也知适可而止,若再继续久留,又该引得唐青冒出回避的念头。

  唐青轻轻颔首:“臣送陛下。”

  萧隽没有拒绝。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堂屋,穿过前院,此刻四周沉浸在晦暗之中,方才入夜,空气里飘起几分潮湿的冷意。

  萧隽在门前坐上马车,并未立刻落帘,而是看向阶台上的那道纤细素影,锋利的眉目专注,浮出些许缓和下来的柔色。

  “等到今年开春,卿可愿随孤到近郊走走。”

  唐青:“……”

  明明可以一道口谕决定的事,偏要向他发出邀请。

  他拱手拂了拂身:“臣领命。”

  萧隽很淡的勾了勾唇,只当他答应,略去了后面的话。

  “夜深风寒,卿进屋了罢,孤回了,明日见。”

  唐青目送马车驶远,听到兰香的催促声,这才收起视线,心里缠绕着几许复杂,徐步回了屋内。

  **

  翌日,就如他所料,一早便多了几份参他的折子。

  先说有群众目睹他欺压流民百姓,又砰击他这几年恃宠而骄,凭仗皇恩,忘了做官的本份。

  折子刚出,唐青倒是淡定。

  这几年,参他的奏折不多,可也不少,但都被萧隽压了下去。甚至因萧隽的庇护,底下的官员连带着萧隽也参上了。

  官员互参在朝上成了日常,唐青在尚书台任职几年,已然司空见惯,

  他不急不慢地出列,还没自辩,便有文职一派的官员出列为他说话。

  自韩擒西去幽州,在朝上与他甚亲的几名武官也替唐青站了队。

  尚书令寇广陵更是堂堂正正的袒护下属,怡然笑道:“唐大人品性德行非但天地可鉴,我想诸位大人也是有目共睹。这些年他为皇上,为了大邺殚诚毕虑,慎终如始,更是几次孤身犯险,在外几欲丢了性命,何来忘记本份?”

  “且唐大人身薄羸弱,仍在天寒地冻时亲自赶赴乡县援灾救民,试问在场有几人能做到?”

  旁的文官说道:“唐侍郎在返程中途受惊是小,若那些个流民不知轻重致使侍郎受伤,岂不是我大邺的损失?”

  “唐大人晋升官秩已久,位列从二品重臣,前不久下官却见大人出行时一贯的素简低调,那仪仗规格恐怕连四品官员都不若,此廉洁之风,叫下官钦佩之极,汗颜无地。”

  萧隽目光不复往日淡漠,忧切之意浮露。

  他开了口,亲自添了唐青的仪仗,提起今年修缮藏书楼一事,还给唐青赐了明兰学士的头衔,将他调去攥复旧籍。

  修攥典藏的旧籍是一桩还不错的美差,做好了有功,给官秩镀层金,且无须忧心劳虑,比起在尚书台操劳,把唐青暂时遣去攥修书籍,萧隽还是挺满意的。

  唐青去年辗转冀、幽二州负责边贸,被俘去突桀,整年下来长途奔波劳碌,回来后又随尚书台一众官员参拟今年初政,调去藏书楼,也是让他真正休息一段日子。

  议完藏书阁,萧隽继续钦点了几名官员,分别调往南境各州,负责治理今年的水患灾害。

  点完一批官员,意味着都得到了提拔晋升的机会,艳羡的目光很快分散在大殿之内,集聚在唐青身上的视线便逐渐少了。

  散了朝会,唐青照例被请去颐心殿。

  暖阁内,萧隽换了一身常服,棋盘上的象棋已经摆好,眼前的阵势,只等他一人了。

  萧隽替他倒了盏茶,道:“坐。”

  唐青顺从坐在棋盘另一边,饮完茶暖了身子,夷然自若地先和萧隽下完这局棋。

  萧隽道:“指使流民滋事的幕后之人找到了,属左长史门下。”

  左长史,也是当今魏太尉跟前的红人了。

  唐青安静听完,并不意外,与他之前料想的大差不差。

  自他主张官秩削减制度以来,凡朝内官员三代无功勋累建,俱被取消爵位,成丁后继承父爵多数降级,私下埋恨他的官员其实并不少。

  他也知萧隽今日调他去藏书阁的意思,一来借机暂掩锋芒休养身子,二来,顺势给他建立劳绩的机会。

  萧隽问:“可想离开尚书台。”

  唐青抬了抬眼皮,嗓音清正道:“臣如今很好。”

  以他目前的处境,想再晋升难度颇高,再往上,便为尚书令一职。

  若调去外廷,官秩晋升的机会就多了不少。

  但外廷掣肘颇多,党派相争犹如巨网樊笼,留在内廷,他只听命君王一人,牵束少了很多。

  且唐青对目前的处境并无不满,居于三公之下,与九卿相比,又多了优势,加之尚书台的同僚各个真心待他,唐青笑道:“臣留在尚书台。”

  又道:“多谢陛下为臣考虑。”

  萧隽道:“卿一派云淡风轻,孤倒想替你争一争。”

  唐青不解。

  萧隽:“大邺君后的位置,你想不想坐?”

  唐青眉心一跳:“陛下慎言。”

  萧隽吃了他一子,手中如御千军,目光却浮出些许柔色。

  他的神色很是自然: “孤心悦你,想与你同享九州山河,治理天下万民,此话皆出自肺腑真心,君王一言,何谈儿戏?”

  唐青不说话了,象棋执在指尖,垂眸思考,良久才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萧隽道:“此诺无悔。”

  唐青:“臣出身微末,只是个平凡人。若未来有了伴侣,与对方,也只有彼此,陛下身份尊贵,与臣——”

  萧隽道:“过去你曾说,为情为心,此生只取一人。”

  唐青:“……”

  那时他只拿类似的话当成拒绝的借口,没想对方此刻提起。

  萧隽道:“这几年后宫空置,今后也会如此,孤没有违背你想要的。”

  唐青从那双淡目中读出了意思。

  萧隽等着他入主后宫,做他大邺的君后。

  一个心神不注意,棋盘上他的帅棋又被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