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片寂然, 唐青垂下的眸光落在象棋上,良久,似叹息般开口。

  “陛下, 臣从不做事后的设想。”

  已经发生和没有发生的事, 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

  至于那些经历过的, 他从不怨天尤人, 如果路线错了, 那就想方设法矫正, 世上能自救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萧隽吃了他一子, 未被这句回答激起怒火,反而勾起浅淡的笑意,说道:“至少卿没有否认。”

  唐青指尖一顿, 按着象棋沉默。

  记忆回到四年前,他的确没有忘记见到萧隽时的那一幕。

  隔着茫茫雨雾,这个马背上居高而下和他对望的帝王,与他目光相撞, 一瞬间给他带来了无法形容的震动。

  两个时空穿梭, 那种初见时灵魂碰撞的感觉他第一次经历, 很难忘记。

  萧隽再次吃了他一子,車直指他的帅。

  唐青无奈:“陛下,我又输了。”

  萧隽不置可否:“卿没有认真。”

  唐青无声一笑:“即使臣全力以赴,输了这局棋只是早晚的问题。”

  棋局如战场,透过棋局博弈,可以知悉一个人心思。

  大邺这几年施行休养生息之策,萧隽并未因此懈怠了骨子里的战意和运筹帷幄, 对方天生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无论对事还是对……

  唐青收起心思, 浅笑着摇了摇头。

  萧隽:“再开第二局?”

  唐青:“无论多少局,臣都不是陛下的对手。”

  他只想求全,求自我,以退为守,但萧隽想的是征服,攻势如雷霆千钧。

  萧隽看着他:“若卿向孤服软,怎知孤不会让你从孤这里赢了下一局。”

  唐青:“若真那样做,陛下就不是陛下了,服软乞来的胜利果实,滋味未必有多好。”

  萧隽:“卿连试都不愿意尝试,便笃信滋味不好?”

  唐青:“……”

  他温声转了个话题:“臣想告退了。”

  离开时,唐青细心拢了拢斗篷,尤其将脖子遮围得严严实实。

  萧隽停在他身后,看着他有意的遮掩,说道:“今日孤会差人宣召任命韩擒为定西大将军的谕旨。”

  唐青背着身没动:“几时启程?”

  萧隽并不介意唐青向自己询问此消息:“三日后。”

  唐青:“臣知道了。”

  他向萧隽拱手行礼:“臣请告退。”

  萧隽走到门外,此时唐青就要下台阶,余光一转,望着四周把守巡视的禁军。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传出去不知又要招起多少闲话。

  他率先停步,温声叮嘱:“陛下,请留步。”

  萧隽挑眉,唐青不再多言,头也不回地走了。

  寒冬凄楚,春潮将至。

  起了股风,萧隽目送远去的唐青,青年披着的雪白貂篷迎风而摆,好似一朵洁白无瑕的雪莲花。

  李显义迎到门后:“陛下瞧着心情不错。”

  萧隽没有否认。

  韩擒定驻幽州,皇叔也不在王城,唐青身边只有他,纵使方才没有得到回答,可唐青并未否认。

  他此生只在疆场中纵横,在江山社稷上博弈。于战事,不管危机多少,又或失败的几率远超胜利,凡是有一丝机会,足可让他抓住时机,扭转乾坤,乘胜追击。

  只要唐青没有否认,抓住这一丝机会,即使微弱,于他而言也足够了。

  **

  年初积压许多公事,唐青回到府上,用过膳食便去书房处理。

  已过掌灯时分,外头飘了雪,他执起手边的茶水,入喉温热,清香的茶息化解几分疲惫。

  兰香进门催促:“先生,该歇息了。”

  唐青头也不抬:“再等等。”

  又忽然问:“几时了。”

  兰香看他过度辛劳,有些不情不愿地应道:“都要过子时了。”

  唐青轻喃:“是很晚了。”

  这几年他作息规律,忙到此时,头脑已经昏沉得不行,明日一早还要送人出城,于是歇了办公的心思,打算回房睡觉。

  刚起身,人就晃了晃,眼前的灯火也跟着摇晃。

  兰香眼疾手快地搀着他,愁眉苦脸地劝着:“先生,明日不许忙到这个时辰了。”

  唐青边走边轻揉眉心:“好。”

  兰香嘟囔:“知道您是为了空出时间送大统领离开,但也不能不顾身体呀。”

  明早韩擒启程去幽州,此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再相见。

  韩擒是唐青两世中少有的知交,无须对方通知,出于情谊,他也会相送一程。

  想着此事,唐青睡前服用了一剂汤药后,很快沉沉入睡。

  **

  翌日,天刚灰亮,他起身更衣,就着兰香送进房内的温水洗漱。

  昨夜落了一宿的雪,唐青穿着厚实棉绒的御寒衣物,乘坐马车赶往城门方向。

  一地寒白,朔风凛冽的刮着城门,目光所及,威武严肃的邺军整装待发。

  军队为首的男子着玄色铠甲,唐青出现在城墙高处,瞬间看到韩擒的背影。

  对方似有感应,侧身回首,与他遥遥相望,很轻地点了点头。

  城门外十里地,唐青的马车不紧不慢驾驶在官道上,直至帘子外响起一道声音。

  “先生。”

  唐青以指尖挑开车帘,朝对方浅笑:“我来送你。”

  韩擒目光涌出感情,还有不舍。

  唐青下了马车,韩擒牵着马与他落在军队后方。

  “原本想早点来送你,结果还是晚了些时辰。”

  韩擒低声道:“先生有此心意,我已知足。”

  唐青舒缓地呵出一口气:“在幽州好好照顾自己。”

  韩擒看着他:“先生也要照顾好自己。”

  他笑问:“会舍不得离开吗。”

  韩擒不假思索:“会。”

  但他须得离开,父兄留在邺都,皇上需要他治理幽州。且在西北那片疆域上,每一处都流传着关于唐青神降的事迹。

  为此,无论出于忠心还是私心,他都甘愿守护那片土地。

  瞥见十五里的石碑,韩擒先开口:“就到这里吧。”

  唐青停步,还欲说话,身子一暖,却被韩擒拥入怀里,紧接着微微冻红的鼻尖印下一道濡湿温热。

  韩擒拥着他,吻着他,这份亲昵已不再适合他们,但面临分别,唐青闭起眼睛,没有推开。

  不久,韩擒松手:“先生,我走了。”

  他一双星目中含了泪意:“多谢先生没有推开。”

  唐青背过身,唇边始终扬着笑。

  直到再也看不见军队和韩擒的踪影,他垂首,神情有些黯然,眸里微微湿润。

  远处的林道上停着一辆马车,萧隽透过车帘,看着自始至终不发一语的青年,目光闪过几分妒意,几分痛楚,几分失落。

  百转思绪最终归于平静。

  他低沉地开口,仿佛自言自语。

  “这是孤让他最后一次为别人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