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安寂, 唐青垂眼望着玄色金丝九爪龙纹的常服,等了半晌也不见萧隽开口。

  他清了清嗓子,打破这份静默。

  “陛下, 可还有吩咐?”

  又道:“启禀陛下, 臣返宫已述职完毕, 预备过两日便启程……”

  萧隽断了他的话:“这就要去冀州了?”

  实际上唐青此行负责督查冀、幽二州的边贸事宜, 萧隽却直指冀州, 淡然的口吻里夹着道不明的酸楚。

  就差点没问他这么急着去冀州, 莫不是想尽早见到皇叔

  在萧隽没有说出令人为难的话之前, 唐青微微抬声,带了薄怒:“还请陛下慎重。”

  继而道:“在臣心底,公私分明, 不会将两件事混淆。”

  萧隽:“若孤不慎重呢。”

  唐青:“……”

  他定然无可奈何,只是脸色有些冷了下来。

  萧隽定睛,居高自上而下的睨着人,良久, 眼神缓了下来。

  适才的淡漠、微怒和酸意荡然无存, 甚至无端心想:唐青向他使性子的次数的确比从前高了。

  从前动不动便拿君臣身份压着, 或垂眉顺眼的回避,而今倒会给他脸色,比起水墨画似的平静,此刻鲜活分明。

  这人鲜活的情绪,叫他心脏发紧,以致于浑身因为喜悦而微微抽颤。

  萧隽道:“也罢,方才的话不必在意。卿若想走, 孤不拦着,只是要记得, 孤在这里等你回来。”

  唐青:“……”

  萧隽问:“院里的那些土豆,孤瞧着长得挺好,喜欢吗。”

  唐青:“陛下,种植土豆为利国利民之事,并非关乎臣。”

  萧隽睨他,淡淡勾起嘴角,倨傲淡然的眉峰露出点不明显的笑。

  “卿此言差矣,你即为大邺子民,自然有关系。”

  “……”唐青明白了,这皇帝留自己下来就是说闲话的。

  他起身找了个由头告退,萧隽没再拦着,等唐青走远,默默展开掌心,露出一个香囊。

  进殿的李显义瞥见陛下从唐侍郎腰间顺走的香囊,连连叹息。

  前不久唐侍郎留在殿内睡着,李显义恰好进来送茶。

  茶水还没送上桌,便被陛下制止入殿。

  他就在殿门遥遥瞥了眼,模模糊糊的瞧见陛下低头轻嗅着睡熟的侍郎,看样子很久了。

  他虽然惊讶,最终还是只隐约的瞥一眼就不敢多看。

  **

  金水街,唐青下了马车回到府上,告知兰香他准备启程起冀州的日子。

  兰香满眼不舍,听罢,当场就险些落泪。但不舍归不舍,还是听话地去收拾行李。

  等过几个月就要入秋,邺都的初秋干燥凉爽,冀州不同,刚入秋就冷了下来,为此,保暖的衣物一下子备了好几套。

  收整好后,兰香打开盒子挑选香囊,余光一瞟,只见先生神情闲适地呷着清茶,好不惬意。

  她捧起雕花木盒,走近后,弯腰去翻先生的衣摆。

  唐青好笑,看着兰香将他衣摆翻来覆去地打量,笑问:“在找何物?”

  兰香挠挠后脑,指着木盒里的香囊,道:“先生,兰香早上给您配带的香囊,怎地又不见了?”

  唐青低头,这才发现除了翡色如意玉扣,另一个环配在腰间的素雅香囊的确没了踪影。

  他道:“许是回来的路上落下,没有留意到。”

  又安慰小姑娘:“一个香囊,并非什么贵重物品,无须在意。”

  兰香皱眉:“先生,您有所不知,在咱们府上,过去其他物什未曾丢过,唯有给您配的香囊,总是一个接一个的消失。”

  且她查过府中下人,排除了被仆人偷窃的可能性。

  边说着,边翻动木盒里的香囊,不禁暗自嘀咕。

  这些香囊,和她照着药方给先生配的香囊属同一批,可往先生的床榻,衣柜放一段时间后,又感觉有哪里出现了异常。

  好像不是原来的香囊,可她连细节都翻遍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唐青看她呆呆的模样,以为是忙得累坏了,便叮嘱她好生休息,还多发了份月钱让她拿着。

  恰好时值盛夏,都城繁华,兰香可以沿邺都周围的景致多走走,放轻松心情。

  兰香嘟囔:“我才没有忙糊涂……”

  嘟囔完,还是笑嘻嘻地收好月钱,先生的关怀她才不会推拒。

  *

  尚书台几名官员给唐青准备的洗尘宴还没开始,就听闻他即将启程去往冀州的消息。

  李秀莽掩饰目光里的黯然,道:“不如就今日,大伙儿聚一次。”

  苏少游暗中啧声,连下楼的寇广陵也意外瞥了眼。

  他们都是第一次听李秀莽主动约着人。

  同僚们要给他送行,唐青应允。

  一行人下值后就乘车前往瑞福楼,定下天字一号房。

  临大窗户的厢房,可将贯穿邺都的城河全景观览,珍肴美酒更是备了整桌。

  唐青酒浅,李秀莽差掌柜送了茶和应季的冰镇果子酒,寇广陵等人对他同样分外照顾,用热水将碗筷洗烫一遍,轻轻摆在他面前。

  唐青面对众人的关怀,心里流淌一股温暖。

  寇广陵道:“此行辛苦你,在外多照顾好自己。”

  唐青斟了一杯果子酒,主动敬他们。

  “多谢大人,多谢诸位。”

  几人碰杯,席间只叙些轻松的风月闲话,待酒宴落幕,夕阳将平城的青砖长街照出一地霞红。

  李秀莽正在为他们安排马车,几人一致先将唐青送上车内。

  唐青温温笑道:“你们也尽早回去休息吧。”

  李秀莽颔首,有些话说出来不合时宜,只好咽在嘴边。

  “路上当心。”

  话别之后,马车四平八稳地沿着街道行驶,唐青靠着闭目养神,整个人有些微醺。

  他掀开帘子让风透进车内,甫一抬眸,便看见街边的酒馆里面,坐了道端正的背影。

  那人桌上摆着几壶酒,右手还缠着一块白色的纱布。

  他尚且犹豫,还没落下车帘,酒馆的人似有感应,回头便撞上他的视线。

  唐青叫停车夫,还是走向了坐在酒馆沉默喝酒的韩擒。

  韩擒神情露出点怔茫。

  唐青的出现,让他欣喜,同时愧疚。

  瞥见桌上摆了那么多壶酒水,使他认为此举都是对这人的一种冒犯。

  可想再叫小二收拾也来不及了。

  唐青坐在条凳上:“怎么喝那么多酒”

  又看着那条包扎手臂:“回来途中,也不见你手上有伤,带伤饮酒可不是件好事。”

  韩擒勉强牵了下嘴角:“小伤,无碍。”

  韩擒眼底有少见的消沉,却没对唐青诉说。

  他差小二将酒都带下去,适才听到温声关怀的言语,满心柔软。

  唐青果真没再避开他,且还会关心自己。尽管这份关怀,更多出于朋友之间的关系,可得他温和地主动靠近,已叫韩擒生出久违的心颤。

  他压下满腔心热,瞧见唐青微红的脸颊,沉声缓和地问道:“先生喝酒了?”

  唐青笑笑:“与同僚们在瑞福楼小聚,方才刚散场。”

  又道:“有伤就别沾那么多酒了。”

  韩擒“嗯”一声,道:“不喝了。”

  他率先起身:“我送你回府。”

  唐青:“不必,马车就在外头。”

  韩擒还是送唐青上了马车,几日来因为父亲为他安排亲事的沉闷一扫而空。

  拒了所有亲事后,他一连几天没回府。

  唐青坐上马车,隔着窗望向路边的身影。

  韩擒道:“先去回去吧,早点休息。”

  又道:“我不会再喝了。”

  他已有决定,自会照顾好自己,这样才能一直守着想护的人。

  **

  与韩擒街边偶遇,只为唐青回府的一段小插曲。

  对方待他如何,品性如何,他心底一清二楚。感情虽成了旧事,但二人并非老死不相往来。

  退回普通朋友的关系,唐青也会珍惜这段情谊。

  到了府上,兰香给他递来一封信。

  兰香:“从冀州王府送来的。”

  唐青笑道:“是王爷。”

  兰香“咦”了声。

  面对她的探究,唐青一边阅览萧亭的回信,一边说道:“我与王爷在一起了。”

  兰香悟了。

  “先生以后可要去平城?”

  邺都和平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若先生和王爷相爱,岂不是分隔两地。

  唐青走去书房,看着跟来的兰香,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后的事以后再慢慢打算。”

  虽隔着两地,精神上产生的牵连让唐青觉得异地并不算太煎熬。

  或许他过去独来独往惯了,光是心灵契合,就叫他心满意足。

  看着信上最后落下的那句“可缓缓归”,他写了归期,而后又改了日子,打算明日提前一天启程。

  等信送到平城,他也差不多到冀州地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