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的手生得文弱修长, 常年使用电脑打字的习惯,指腹能隐约摸出一点很薄的茧子。

  萧隽垂目看着,仿佛在观赏一件精美的珍品, 或许心里太惦记这个人,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喜欢的。

  素日里淡漠的眉峰几分和缓, 指腹贴在秀致玲珑指节轻轻摩挲着。

  唐青很快反应, 抽回被托住的手:“陛下。”

  萧隽不想听他又说什么“不要在臣身上浪费时间”的话, 索性负手而入, 打量书房。

  唐青握着小巧的云雀弩, 几步紧跟而上。

  萧隽在他的书房犹如出入无人之境,叫他深感万般无奈。

  “陛下,即使您贵为国君, 可也不能轻易进出臣的屋子,还请给臣留点隐私。”

  萧隽停步,驻足探量书案前某件形状奇异的物什。

  “此物为甚。”

  唐青道:“回陛下,此为沙漏, 乃臣在邺都城内寻了一名工匠做制, 当上方漏斗的沙子完全落于下方, 便预示着过了半个时辰。”

  萧隽:“听起来倒是新奇。”

  睨着青年欲言又止的神情,有阵子没像此刻这般仔细端量,发现唐青双颊软润丰盈些许。

  又道:“孤下次过来,会差人通传一声。”

  也是给唐青方才的话做了交代。

  他问:“喜欢这支云雀弩么?”

  唐青看着手里的弩机,一直握着,还不知怎么触发。

  萧隽道:“随孤出去,教你如何用它。”

  眼看萧隽一时半刻不打算离开, 唐青便跟对方走出书房。

  二人来到庭院,院子里移栽了一颗树干, 时下寒冷,整颗树只剩下树桩和枝干,下端清理过,上方覆盖掌心厚的积雪。

  萧隽选取适当的距离,偏过双目:“来,站在孤身旁。”

  唐青停在他一侧。

  萧隽指着唐青举起的云雀弩,详细讲解构造,道:“此为触发箭矢的机关。”

  环扣小巧,方便按压,待触发后,前端小孔立刻射出箭矢。

  箭矢有专门的暗格置放,约莫小指长,一次可置放六支。

  唐青还在琢磨怎么触发弩机的拉环,手忽然被萧隽托起,背后那具身躯与他靠得愈为相近。

  瞥见他出神,萧隽道:“唐卿,看准前方。”

  说罢,指腹按在他拇指上,朝下一扣,拉环刚动,便有一支极为尖利的箭矢飞射而出。

  萧隽领着唐青上前,射出去的箭正中树干中央。

  “箭矢用了独特的材质打造,若瞄准人射击,顷刻没入体内,或贯穿而出,必要时,可涂沾药物使用。”

  唐青问:“这支云雀弩听起来甚为妙用,陛下何不留着。”

  萧隽望着他,不待唐青制止,便开口:“孤想送你。”

  微妙的死寂过后,萧隽教唐青继续试弩,这支云雀弩可以做部分调整,调到最适用的手感。

  暮色已至,视野晦暗。

  唐青收起云雀弩,道:“时辰不早,陛下可要……”

  萧隽盯着他,本想送走贵客的唐青不得不改口。

  “……留下用膳?”

  皇帝给他送礼,且耐心教授,出于情面,这会儿逐客未免不地道。

  萧隽微微一笑,欣然应允:“好。”

  唐青传下吩咐,兰香不敢怠慢,亲自到后厨跟着厨子一起忙活。

  萧隽开口:“孤微访出宫,一切从简,无须劳师动众,就如卿往日那般就成。”

  又道:“过去行兵打仗,孤同将士们在极境中深潜埋伏,一连几日饮冰吃雪,粗粮裹腹。”

  唐青想起萧隽自幼被作为质子送往胡族,在极境中能带出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军马,其中隐情自是无须对外人诉说。

  他一时不知要不要接应此话。

  问,则进一步。

  萧隽静静看着,仿佛在等唐青的选择。

  须臾后,唐青垂眸:“陛下,还请随臣到前厅用膳。”

  萧隽收起视线,已经遭受过几次拒绝的心也没有那么煎熬难忍,来日方长。

  *

  后厨备了几道家常菜,五菜一汤,其中四道为邺都常见菜色,唯有一道是南郡的口味。

  席间,二人专注用膳,渐渐地,唐青觉察异常,那道南郡菜肴几乎被萧隽吃个干净。

  他一忖,问:“其他菜色不合陛下口味?”

  萧隽道:“孤瞧几道菜式中,唯此一道非兖州菜色,理当是卿喜欢的地方口味,私心多尝了几口。”

  唐青无奈,随对方去了。

  用过晚膳,萧隽未再久留。

  唐青送对方出门,待马车驶远,方才吩咐仆人落下栓锁。

  这一日难得休息,连着招待三人,即使心性坚韧,此时不免生出倦怠。

  兰香长叹:“今日吹的什么风,一个个的都往府上来了。”

  此话勾起唐青回忆,忽然笑道:“今日吹北风。”

  兰香暗觉莫名,只是瞧见先生笑,自己亦跟着恍惚地笑起来。

  **

  兖州的冬日漫长,今年更是陆续连降几场暴雪,短短一夜,大雪在宫檐下沉沉压着,次日才安排侍卫清扫。

  时节寒冷,又连降雪,出行格外不便,唐青除了上下值,成日只宅于室内,府门紧闭,落得不少清净。

  兰香望着满园的雪白,搓搓手心,兀自喃喃:“今年的雪,落个没完没了呐。”

  说完,回头看向书案前执笔练字的先生,又笑了笑:“但还有句老话,说是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是个丰收年罢。”

  唐青想起今年下发到边境的政策,以及去年在梧郡率先施行的改革,说道:“但愿如此。”

  **

  元朔四年,进入孟春。

  皇帝亲自举办了一场祭祀大礼,祈佑连年丰收,国运昌荣。

  除了春祭,身为国君,亦会以身示范,亲自下田耕种,朝堂百官效仿。

  唐青作为朝廷要员,自然不敢怠慢。

  一早,他内着御寒的贴身里衣,外罩行动方便的素色斓袍。

  官员耕地,在不耽搁公务的情况下,须按自己的时间分配,唐青则了休沐当天前往。

  他牵出冀襄王送的那匹踏风,独自从府邸去往近郊。

  近郊四周,放眼所望,遍布着大片鲜嫩稀疏的青绿。

  耕作的农民遥遥看一眼途径的马车或骏马,这几日,他们见到许多达官显赫出现在田地里,可谓开足眼界。

  城中还有不少百姓专门赶到田间,即使被隔得很远,但为了瞧上一眼这辈子可能都无缘见到的名臣仕族,仍不惧辛劳地苦守。

  头几日热热闹闹,唐青等冷清下来了,这才出行。

  他打马从田垄穿过,悠哉悠闲的踏风忽然轻跑起来,唐青拍了拍它的鬃毛,安抚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它送至一道熟悉的人影身边。

  停在田岸上的一匹高大骏马和踏风互蹭脑袋,萧亭站在田间,朝他浮出笑容。

  唐青从马背跃下,跟着下了田。

  “王爷,您今日也在。”

  萧亭道:“挑了个日子,正合心意。”

  他将手里的稻子分了一把给唐青:“一起。”

  唐青只好跟着对方往田里插稻。

  萧亭磁声开口:“今年冀州开设边贸,若无意外,皇上会派遣特使督查,人选应当就是唐侍郎了。”

  唐青正色:“能为陛下分忧,自是荣幸。”

  萧亭:“听闻侍郎在梧郡吃了不少苦。”

  唐青:“吃过苦的不止下官一人,为陛下分国事之忧,乃份内之职。”

  萧亭笑笑:“是吗。”

  唐青哑然。

  表面话听起来有些冠冕堂皇,如果不是意外卷入朝廷,他或许还在梁王府自在悠闲的度日。

  一开始只为了自保,让皇帝看见他有能利用的地方,换他自由。

  可陆续走了几个地方,停留在当地生活,所见所接触到的环境,使他慢慢改变了初衷。

  唐青扪心自问,如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可以改善百姓生活,他愿意为此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改革计在长远,实施起来,或许需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

  可假如因为他尽力带头把第一件事情办好了,慢慢推行到其他地方,比如推行到南郡,使得在远方还记挂自己的朋友得到生活上改善,便叫唐青心满意足,更加坚定这份继续走下去的决心。

  萧亭眉目专注,看着青年脸上焕发的神采,就如看见春日间落下的一道明媚暖煦的光。

  “唐侍郎是个很独特的人。”

  唐青不自在道:“王爷过誉了。”

  叙谈间,田垄上有人喊:“王爷,唐侍郎——”

  李显义站在上头,唐青瞬即意会。

  萧亭道:“过去吧。”

  春风和煦,萧隽伫立在另一田间,遥遥看着攥了把稻子的唐青走近。

  他道:“唐卿与皇叔倒是相得甚欢。”

  唐青望着手里的稻苗,停下脚步,不走了。

  见状,萧隽无声清了清嗓子 :“孤与你有要事相商,关于冀州边贸,若卿不便……”

  唐青:“臣愿为陛下效劳。”

  又开口:“这是一开始就说好的,不是么?”

  萧隽无言。

  他甚至觉得唐青是为了逃避自己,才迫不及待地离开皇宫,离开邺都,他想好缘由,只要唐青不想去,他就另外安排人选。

  可一开始是他要唐青为自己做事,选了这样一个特殊的人,做他的刀。

  萧隽道:“冀州地处北境,与胡族交界,不比邺都,更不比梧郡。”

  唐青垂眸:“可陛下想让臣去。”

  以他的心性,对这份政策的熟知程度,又有在梧郡改革的经验,放他亲自监察边贸施行,再合适不过。

  理智上选唐青最合适,可于私心上,萧隽不想放他走。

  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唐青抬步走到萧隽面前:“陛下下旨吧。”

  明明最初要的目的已经达到,望着青年柔软莹润的白皙面庞,萧隽心脏涌出几分揪扯的疼。

  若放唐青去了冀州,此行一走,只怕会清减许多。

  可他关过唐青一次,没有谁比他清楚,这人注定不会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