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宫宴方才结束。

  宫人们将到场的使臣和官员们送出大殿,兖州寒凉的朔风一吹,浑身酒气和醉意的官员熏熏然地坐上抬轿, 往宫外去了。

  在三场比试中应战的三人被留了下来, 李显义领着他们去颐心殿。

  唐青今夜只饮二盏酒, 还不到醉的状态。

  他拢紧狐白斗篷, 深夜的风拂过脸侧, 双颊顷刻如粉, 步行时轻轻飘着, 犹如踩在棉花上。

  韩擒低首注视,侧过身,身躯恰好挡去往他身上吹的风。

  唐青抬眸, 漆长眼睫弯起弧度,无声中朝韩擒眨了眨眸子。

  李显义不动声色地把这份小互动捕捉到眼底,内心长叹。

  *

  颐心殿。

  沐浴过后的帝王着宽松金丝暗纹玄袍,慵懒地靠着, 目光朝三名臣子掠去。

  “诸位爱卿今夜宫宴有功, 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输了第一场比试的东南水师自是不敢邀功, 萧隽抬手,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

  见三人谦虚,萧隽便让李显义拟旨,本欲遣退几人,瞥见走在最后的身影,心念倏地一动。

  唐青还没走下殿前长阶,被追上来的李显义单独唤住。

  “陛下还有要事与唐侍郎商议, 请侍郎入殿一趟。”

  唐青和前方石阶下等待自己的韩擒轻挥右手,示意他先回去, 旋即折回殿门。

  萧隽负手而立,见他来了,不禁多看几眼。

  唐青微微垂眸:“皇上可还有吩咐?”

  萧隽道:“侍郎在最后的比试中立了大功,当真没有想要的奖赏?”

  唐青低头不语。

  此事前不久已经问过了,为何还要单独留下他再问一遍?

  萧隽:“抬起头来。”

  唐青遵照吩咐,甫一抬首,立刻撞入注视自己的那双眼睛。

  不复往日淡漠,似有暗火流动。

  窥感出几分熟悉的侵略性,唐青连忙低头,两鬓微微渗透出浅薄的汗意。

  他思绪急转,道:“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可那件事若在此时说了,对方断然不会应允自己,索性把心一横,斟酌道:“此事尚且先留着,如若有朝一日臣想要了,望皇上能答应。”

  他轻声保证:“臣想要的,决计不会违背任何道义,也不会改变臣对皇上的忠心。”

  萧隽半眯双目,打量他,半晌,给了这份许诺。

  “好。”

  且当这是他和唐青之间的承诺。

  唐青唇边浮起些许疲倦的笑意:“时辰不早,还请皇上龙体为重,早点歇息。”

  萧隽勤政,大邺初定时,常常忙至后半夜,这点强度于他没甚难度。

  不过是借口和唐青多相处片刻,窥见这人堆积在眉眼的倦色,纵有私心,此时也不忍让他熬着身子,遂令李显义差人备轿,送他回殿。

  唐青一惊:“万万不可……”

  见他谨小慎微,对圣恩避之不及,萧隽便又滋生几许无名火气。

  “罢了,退吧。”

  唐青离殿,微醺的酒意全然清醒。

  他站在门前望着一轮半隐的冷冬孤月,稍理斗篷,裹紧脸小心下阶。

  阶前延出一抹长影,唐青诧异。

  “韩擒,你还没离开……”

  韩擒道:“今夜宿于廨舍,此刻想同你走走,顺道送你回去。”

  唐青心下一暖:“好。”

  韩擒问:“可是累了。”

  唐青点头:“是有些,好像又回到梧郡那会儿,为了赶进度,时常伏案至深夜。”

  每每睡醒,都会发现自己被韩擒抱回榻间,或在他身后落了件披风。

  他左手覆上一阵温暖干燥的温度,叫韩擒牵在掌心。

  侧首与其相视,唇角不觉抿起。

  他轻道:“很久没与你这样相处了。”

  在古代,谈场恋爱也不容易。

  韩擒和他都官居要职,一个素日忙着军务,而他也要在御前和尚书台两头上值,每逢休沐,一个住在宫外,而他在宫里,想见面还得刻意安排。

  两人悠闲踱步,即使不舍,也到了潇湘殿外。

  殿内前厅亮着灯,许是兰香还在等他。

  韩擒停下,指腹贴着掌心包裹的的那只手摩挲。

  唐青笑道:“我该进去了。”

  韩擒低低“嗯”了声,唐青转身欲走,牵着手的掌心仍没放开。

  “韩……”

  他话音隐没在蒙蒙月色间。

  韩擒抱起他放在萧条的树干后,衣袍掩去唐青的面容,下颌微仰,唇边扑来温厚湿润的气息。

  韩擒沿着他的上下唇克制地轻轻吮吻,浅淡的酒气蔓延,唐青适才平静的面容浮起薄薄粉晕。

  气息渐喘,韩擒适才松开他。

  对视瞬息,目光胶在一起。

  韩擒替他拢好斗篷,低声道:“进去吧,时候很晚了,若明日头疼,我带你去医署看看。”

  唐青应下,走到殿门前回首,见对方还在,立刻扬起红润的唇,道:“快回去吧。”

  伏在前厅案上的兰香闻声即醒:“先生,可算回来了。”

  她朝外头观望:“可是统领送您回来了?”

  说着,关好大门,替唐青解下斗篷:“宫宴可否热闹,先生玩得尽兴么?”

  唐青揉揉疲倦的眉心:“你这丫头,大半夜哪来那么多话,尽兴谈不上,惊心动魄倒是真的。”

  兰香嗅出酒气,很快盛了碗提前准备的醒酒汤。

  唐青吹凉慢饮,发髻松松垂落,唇角和眼尾晕着薄红,使得兰香瞧一眼都暗暗心惊。

  饮完醒酒汤,唐青才继续开口:“这些宫宴,看似惬意,实则就如朝堂上的局势,周围笙歌蔓乐,可身处其境,还需时时刻刻与人斡旋,片刻不得松懈。”

  兰香神情苦恼:“听起来太累了,宴至深夜,先生疲倦了吧。”

  唐青道:“稍作洗漱后,我想先休息。”

  兰香忙备热水,唐青擦洗完毕,回了床榻,沾枕即寐。

  **

  翌日早会,朝臣例行启奏。

  萧隽就宫宴比试一事,特意嘉奖了三名官员,尤其就最后一场智斗,着重赞誉唐青。

  唐青任黄门侍郎,只侍奉御前,并未参与早朝。

  个别官员听着皇帝对他赞誉有加,自是憋堵。

  可唐青为皇上任用的人,又屡立奇功,几次功劳嘉奖不晋官秩,让他们想找茬也找不着。

  但仍有心底不服的,从朝臣中出列,当着国君之面,明褒实则暗贬,直指唐青和韩擒的私情,斥责他有祸乱朝政之嫌。

  此一红颜祸水的罪名盖下,旁的官员开始窃窃私议。

  可唐青毕竟为皇上钦点,青睐有加,到底不敢扬声喧哗,亦不敢出列明指。

  只不过唐青无权无职,加之容貌倾绝,与禁军大统领还有艳闻,过去的功劳任它多大,此时也盖不住众人的八卦之心。

  绯闻只需口风吹一吹,便蔓延在朝堂之上。

  韩擒出列:“启奏皇上,唐侍郎今年屡建功劳,就南郡改革一事,只半年光景,试改成效甚佳,且惩处诸多欺压百姓的恶绅,严减苛税,为民为国——”

  素来寡言少语的韩擒,就改革之策事无巨细地历陈于口。

  他最后总结道:“敢问方才质问唐侍郎的刘大人,若本官没记错,您因太庙公审案被牵涉其中,近日才复职。这般诬蔑唐侍郎,可是徇私废公,借机诋毁?”

  众官员哗然,没想韩擒竟在朝会当面对峙。

  尚书令寇广陵出列,道:“启奏皇上,唐侍郎于公冶侯、郭常两案,查惩腐败,使旧案沉冤昭雪,为天下人之不敢为。此般赤胆果敢,竟有人质疑他,若放任诬言传播,岂不伤了一名国之良材的忠义之心?”

  李秀莽和陈霑相继出列。

  “皇上,就唐侍郎一事,臣有话启奏。”

  即为同僚,两名尚书郎素日与唐青工作上交集甚多,详细上述更是言无不尽,赞无不绝。

  萧隽方才听几名官员对唐青明褒暗贬滋生的火气消失无形,此刻耳边都是朝中要臣对唐青毫不吝啬的赞誉,只觉心口涌出又酸又涩之意。

  他抬起左手,微微一挥,李显义道:“若无要事,即刻散朝。”

  **

  唐青不知今早朝会之事,被宣召入轩德殿时,皇帝正在下棋。

  棋盘另一边是空的,萧隽单手施布双方棋局,好似没看到入殿的人,

  唐青静声等候。

  良久,才听前方响起低沉的声音。

  “站过来。”

  唐青站到边上,棋局尽收视野。

  萧隽将最后一子悠悠落下,只坐着,目光微微俯视眼前的青年。

  “唐卿听旨。”

  唐青微诧,很快伏身行礼。

  萧隽道:“即日起,加封黄门侍郎唐青侍中之衔,任职尚书台。”

  唐青叩谢:“多谢皇上恩典。”

  本可拟一道圣旨宣告,萧隽却传他到御前亲谕。

  加封侍中头衔后,他便相当于皇帝的专门顾问。于尚书台任职,过去的几名侍郎同僚,也都成为了他的副职。而今尚书台,他的官秩已仅次于尚书令了。

  唐青暗忖,旋即开口:“皇上,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借此时机,他道:“臣请求搬出宫内,自立府邸。”

  萧隽冷笑,眉峰间却略有无奈。

  唐青微微抬眸:“皇上可还记得宫宴结束,您答应过臣一个要求。”

  萧隽:“便是要搬出去?”

  唐青:“是……望皇上成全。”

  他再度开口:“望陛下成全。”

  萧隽不再看他,垂目重新布旗。

  半晌,才道:“孤允了。”

  **

  屏退唐青,萧隽未再落下一颗棋子。

  李显义上前添茶,摆置茶点。

  萧隽目光平淡:“你看,他迫不及待出宫,连半分不舍都没有,孤可曾亏待过他?”

  李显义心下叹气:“陛下,此茶点以梅花和香蜜制作,微甜微香,可要尝尝?”

  萧隽以指落棋,想着如何拿唐青的心。

  李显义斗胆开口:“陛下,唐大人心志坚定,只怕认定一个人便再无更改。”

  萧隽眉宇微抬,一哂:“那是你还不了解他。”

  “他那性子,在伤人前,自会抽身,宁可自伤,也不想给谁带去伤害。韩擒固然不错,但……不适合。”

  总之不需他做棒打鸳鸯的恶人,总会等到那一天的。

  萧隽左手置棋,将右边的棋子当成唐青的心,一招吞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