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那些挂在嘴边的君臣之道萧隽不爱听, 便换了个说辞。

  “梧郡变革进展总体顺利,最早就在来年春时播种,过了夏季, 理应能看到成效。皇上, 让您和臣……”

  微顿, 道:“让我们一同期待明年的成果, 如何?”

  萧隽面色稍霁, 听着那声“我们”, 像被取悦了几分。

  *

  直到散值的时辰到了, 唐青方才离殿。

  李显义送了送他,返回大殿,见帝王负手而立, 迎上前等待吩咐。

  晌午方过,照往常这个时候,皇上都会去一趟近郊骑马,或到演武场, 无论冬春, 风雪无阻。

  李显义问:“皇上, 可要安排过去?”

  萧隽:“嗯。”

  李显义立刻亲自下去准备。

  兖州的北风冷了些,却没有冀州、胡族那边的风毒,对萧隽而言,影响不大。

  换了骑射的衣装后,萧隽驭着雷首到近郊畅快地跑了几圈,出行低调,随行的只有一支禁卫。

  北风扑面, 李显义搓了搓脸,体质到底没有迎风骑行的帝王强健, 往袖中塞了个小巧的手炉暖着。

  远远瞧见雷首喷着气停下,他迎上前。

  马背上的帝王注视前方,长眉飞鬓,狭长淡漠的双目微微一挑,似有些笑意。

  见状,李显义道:“陛下,今日心情很好啊。”

  萧隽想着唐青当值的那番话,本以为半年未见,一些微妙的思绪会减轻或消失。

  可那样的念想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淡化,听到那人说的话,眼底只仰望自己所露的光彩,他是对方一心往之的存在……

  神思便不由激荡。

  低沉的嗓音在凛冽的北风里更为笃定,萧隽道:“他懂孤。”

  李显义笑着开口:“是啊,唐侍郎与陛下在诸多方面不谋而合,他注定会留在陛下身边。”

  萧隽淡笑未语。

  唐青是该留在他的身边,追随他,是心腹,或是他的刀,又或是别的什么。

  作为天下之主,唐青理该是他的,就算……

  遇到这么个顺心合意的人,萧隽淡想:纵使违背了原先的承诺也算不得什么 ,天威本就难测。

  他要唐青留下,不仅仅是为他做事。

  念头落定,雷兽便随着主人的驱策疾驰起来,强悍的战马犹如一道闪电,越过近郊萧条荒败的园林,朝皇宫的方向靠近。

  **

  兖州入冬后雨水少见,萧隽刚抵大殿,外头就落了些灰毛小雨。

  褪去骑装,近侍为他更换衣物。

  李显义执了一物进殿,道:“陛下,此物……”

  萧隽闻声而望,是个香囊。

  似是唐青上值时环佩在腰侧的。

  他道:“拿来。”

  李显义连忙呈上。

  萧隽翻了几下,打量手中的香囊包。

  绣工雅致,描绘着几片竹叶。细嗅之下,香囊里并未装着香料,而是经过处理的药材。

  味道微涩,微苦,夹些药木干燥的清新气息,就如唐青身上时常散发的味道相同。

  那人的气味可抚他头疾之痛,令他心安,使他发燥。

  骨节分明的五指一收,攥紧香囊。

  “李显义,过去吩咐一声,孤要夜宿潇湘殿。”

  李显义愕然,很快照着吩咐去办。

  不久,李显义回来,萧隽问:“他可在那儿。”

  李显义答:“回皇上,唐侍郎未在殿内。”

  早已过了尚书台散值的时辰,萧隽蹙眉,指腹有一下没一下的搓着香囊,好让里头的气息泛滥溢出。

  “孤也有些日子没去尚书台了,过去瞧瞧。”

  又道:“莫要声张。”

  李显义立刻下去准备。

  萧隽走出颐心殿,低调去了一趟尚书台。

  留值的尚书仆射苏少游还在一楼整理今日送来的文书案卷,忽见圣驾光临,连忙整了整衣摆,跪在门后迎接。

  萧隽环顾四周:“只你一人?”

  苏少游道:“回皇上……今夜只下官通宵留值。”

  萧隽:“这么说,唐侍郎早就散值离开了。”

  苏少游有些疑惑,却也认真地回答了问题。

  静默须臾,未等到什么吩咐,皇上来了又走,让苏少游有些摸不着头脑。

  牛毛小雨随着朔风飘入廊下,李显义欲命人抬扇挡一挡,萧隽道:“不必。”

  凉丝丝的雨恰好稍微抚灭他心内的躁火。

  唐青不在潇湘殿,不在尚书台,皇宫里他并无往来密切的人,会去哪里。

  狭长双目中交替闪烁着晦暗的冷光,萧隽在脑海慢慢剥抽。

  将唐青所有言行,所有过往接触的那张密网捋清楚。

  眼前不由浮出那双掺杂了温柔的桃花眼,想起南郡一行……

  萧隽忽然侧目,手指几乎捏碎香囊,眼中迸发出寒意。

  “李显义,韩擒的廨舍在何处,带孤过去。”

  **

  窗外小雨如丝,唐青靠在黄花梨的椅背上,等韩擒换了衣物出来。

  这些日子他和韩擒见面的机会甚少,自从上次皇帝深夜出现在潇湘殿,那里已经不适合他跟韩擒私下相见了。

  今日散值早,思来想去,就到了韩擒的廨舍等他下值。

  廨舍隐蔽,又是韩擒的私人空间,比起皇宫其他地方,此地倒更为安全。

  韩擒换好衣物走出,目光直落在唐青身上,只要看见这人,视线便也转不动了。

  韩擒相貌端正,剑眉星目,黑沉沉的眼睛只注视着唐青时,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反而因他注视得太深,萌生一些赧然。

  唐青拂了拂微烫的耳根,好笑道:“怎么这般看我。”

  韩擒默默收起目光,抬手在他衣上触碰。

  唐青道:“来时还未落雨,没沾湿哪里。”

  放在衣上的手掌,便自然而然的覆在唐青手背。

  唐青唇角浮起笑意,眼眸一敛,掩去少有的不自在和羞意,手心朝上,和韩擒交扣五指。

  手指缠着相牵,彼此对视,片刻无言。

  宫内不比宫外。

  在梧郡时,唐青和韩擒想见就见,因他身子的缘故,这人总寸步不离地照顾他,日子渐长,他既心安,也有些懒散了起来。

  回宫一段日子,见得少,那份习惯倒又收了回去,掩人耳目地见一面,禁不住滋生几许隐秘难言的悸动。

  窗扉敞着,灌入一阵风。

  韩擒欲起身关窗,唐青道:“屋内烧有炭,留些空隙透气也好。”

  韩擒道:“晚些时候再送你回去。”

  唐青应允。

  屋内点灯,韩擒备了碗姜汤,怕辣着唐青,出于私心,往汤里添些蜜。

  唐青慢慢饮完,嘴角沾些许水渍。

  韩擒抬起指腹替他擦拭。

  唐青的唇越擦越红,只一个对视,韩擒心脏紧缩,指腹便浮起不同寻常的热度,擦拭的动作也微妙起来。

  粗粝的拇指贴在唐青唇角来回辗转,只微微摩挲,如花的软唇殷红胜血。

  唐青面颊浮起浅淡绯色,眼波含了风情与微怯,又渗着欲,晃得韩擒心脏颤栗不已。

  他单手桎起唐青下巴,微微抬高,和那双波光流动的眸子迎上,喉头一滚,便托近那张惊艳美丽的脸庞,亲了过去。

  **

  如毛小雨落得愈发密集,窃窃悄悄地打在窗檐上。

  唐青手指一颤,软软地扶着黄花梨交椅的背靠。

  落在指尖的雨丝沁凉,与洒喷在面颈上的热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整个人几乎陷入椅中,椅子膈得他有点疼,方才吃痛地唤了声,旋即叫韩擒吞没。

  似是不满椅背膈得唐青发疼,韩擒双手抱起人,走了几步,一掌紧箍托起那截修长美丽的颈项,唇依然覆盖两片软得不可思议的花瓣。

  深深辗转,时而轻轻分开,只一瞬,又抵了上去。

  唐青全身都被韩擒托高了,他环上这人肩膀,弄乱对方的宽袍。

  雨声切切,时而清晰时而遥远。

  唐青朦胧的余光瞥见从宽袖里托着自己的那条手臂结实有力,浮起的青筋从手背延展,直至衣袍覆盖之下的臂膀,十分具有冲击力。

  圈在身侧的那只手掌滑向肩背,替他托挡,唐青整个人被压在柜架前。

  松散的衣襟内扑下一阵促急的炙热。

  他眼尾红如泛血,脆弱的颈往上仰高,好叫韩擒更加方便。

  “砰”——

  掉落的瓷瓶使得两人从失智中回神。

  方才动静太大,柜架上的瓷瓶都被撞落了。

  韩擒定睛,目光黑沉混乱。

  看着浑身凌乱泛红,被他托高了压制,却始终温顺环搂自己青年,韩擒只觉这一刻叫他死了都愿意。

  他以指腹触碰那两片破皮的红唇,哑声问:“可是疼了?”

  唐青轻轻“嘶”了声,嗓子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

  若在以往,他肯定风轻云淡地说没什么事,甚至反过来安慰对方,叫对方别有心理压力。

  可此刻理智还未回归,做不出那副理智从容的样子。

  半晌,才道:“有点。”

  又改口:“不止一点,韩擒,你太用力了……”

  **

  北风斜斜打着牛毛细雨,天色灰笼,寒气如潮,却比不过门后一脸森然的帝王。

  萧隽已在门外站了一段时间,急急赶来,追求的,却是这样的真相。

  他不动声色地将香囊里的药材碾成齑粉,神情骇然冰冷,缓步走出廨舍。

  他那两个最得力,被他视做心腹的臣子……

  好,实在是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