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最不缺乏的就是鼓舞人心慷慨激昂的励志传说,故事里的主角们总能有如神助,克服重重困难,创造不可能的奇迹。
然而现实世界中上演的种种,又总是令人沮丧。螳臂不能挡车,蜉蝣也无法撼动大树,在很多人的人生经历中,失败都是注定的结局。
生活的不幸,恰巧让真真成为了幸运的那一小部分人。在他功成名就之后,接受过很多采访,不少媒体都曾问过他一个问题——在您的人生中,是否经历过至暗时刻。
真真知道媒体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他也总是用一句假大空的场面话,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过。
但每当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母亲倒在血泊里的画面。
隋光明找上门后的一个星期,原本一个早已旧账两清的债主忽然出现。债主不知从哪里又变出了一份欠款合同,趁着真真出门见律师的空档,集结了一帮流氓混子上他家围追堵截,逼迫早已没有行为能力的池映月还钱。
真真收到消息赶回家时,母亲已经被上门讨债的地痞逼得慌不择路,当着真真的面跳下阳台,摔在了楼下的水泥地上。
后来这个画面,成为了真真终年不灭的梦魇。
这些年因为阿尔兹海默症,真真已经花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现在母亲又被逼坠楼,躺在ICU病房里靠仪器吊着命,呼出的每一口气都需要钱。
医院连发了几份病危通知书,真真走投无路,于是他像丧家之犬一般,走进云图的大门,告诉隋光明,他接受他的条件。
那天隋光明难得清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泡茶,听真真说明来意之后,他没有马上应承下来,而是倒掉了盖碗里的茶渣,掀开眼皮瞭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就突然想通了,之前不是还挺硬气的吗?”
真真知道自己今天来这里会经历什么,他无视隋光明言语中的轻蔑,说:“我改变主意了。”
隋光明轻笑了一声,又问:“你知道拿了我的钱之后,该怎么做吧?”
“知道。”真真眼眸低垂,眼中没有一丝涟漪。
接受隋光明先前提出的条件,意味着他要自愿放弃所有研发成果,全盘接收隋光明对他的指控,承认莫须有的窃密行为,并公开向云图道歉。
这很屈辱,但在母亲的生死面前,他自己的尊严,反倒是最无足轻重的事。
“可惜…”隋光明摇了摇头,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微笑。他叹了口气,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余光瞟见门外一道影子一晃而过。
他知道是谁来了,一个新的想法在隋光明的脑海里生成。
于是他截断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头,把话题朝另一个方向引去:“很好,我欣赏知错能改的人。”
隋光明的态度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脸上的笑容也愈发虚伪,他用丝帕擦了擦手,慢条斯理地对真真说:“今天是你主动上门求和的,得拿出你的诚意,说实话,这段时间你给我们公司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让云图损失惨重,也给我的员工们增加了不少麻烦。”
说着,隋光明的目光瞥向站在桌子旁的一个女孩,“既然接下来你要公开向我们道歉,喏,不如就先从我的助理小卓开始吧,因为你,卓助理已经连续一个月都在公司加班了。”
隋光明此举,刁难意味已经非常明显。
“不不,不用了。”卓助理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听见隋光明突然点名自己,卓助理惶恐万分,她作为隋光明的助手,全程参与了这起事件,也知道事情的内幕。她拿着云图的工资,工作职责让她维护公司的利益,但孰是孰非,她的心里还是有一杆称的。
让受害人向自己道歉,她的良心无法接受。
相较于惊慌失措的小卓,真真的反应很平静。他只是抬眼看了一眼隋光明,随即对小卓说了一句:“很抱歉。”
隋光明之前被真真三番两次下面子,现在是有意羞辱他。但真真并不在乎,他的目的很明确,他今天来到这里,就是要拿到妈妈的救命钱,其他的都可以暂时放到一边。
“隋总…”卓助理急得快要飙出眼泪,她求助地望了眼隋光明,见他没有出面解围的意思,又赶紧扭头对真真说:“不不不,你不用和我说这些…”
“都让开。”
卓助理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男声打断。隋聿越过隋光明的保镖,气势汹汹地推门而入,打断了这场闹剧。
他的出现像一阵风,径直卷到真真面前。进门之后,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看见许久未见的真真,劈头盖脸地就是这么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道歉?”
他的语气不善,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
真真也愣住了,他没想到隋聿会出现在这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但隋聿的出现让他窘迫得无地自容,逼得他快要无法呼吸,
真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此难堪的一面。
但他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你告诉我。”见真真避而不答,隋聿逼近一步,厉声质问,“你为什么要道歉?”
真真答不上来。
隋光明在一旁看热闹似的,提了一句:“既然隋聿想知道,你就说说看吧。”
隋光明在暗示真真,既然想要达成和解,就知道应该要怎么做。
但真真依旧缄默不言,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在任何人面前认下不属于他的罪名,但在面对隋聿时,却无比艰难。
“池一旻!”隋聿彻底沉不住气,“你没有做过他们说的那些事,你不要道歉。“他的声音低了几分,“你不是这样的人。”
真真像是被隋聿的话惊醒一般,终于开了口,“是我做的。”
“从我进入云图开始,一切都是计划好的。”真真说的声音哑得像被火燎过,几乎不像他本人,“是我利用工作的便利,窃取了新车型的研发资料。后来东窗事发,为了报复,也为了利益最大化,我把商业机密向大众公布。”
隋聿那时还年轻,不懂得如何正确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瞪大了眼睛,以一种很可笑的表情呆愣在原地。
他没想到池一旻就这么承认了,被打得措手不及。
“那我呢?”隋聿很快回过神来,问他:“和我认识,也在你的计划之内吗?”
“你上回说得没错,我知道你是隋光明的儿子,所以处心积虑接近你,利用你。”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和隋聿已经站上了相反的立场,注定重归陌路,既然要断,就不必再给彼此留下什么余地。
真真没有看隋聿的眼睛,“多亏了你,我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进入研发部门,接触到公司的核心。”
隋聿的脑袋已经是空白一片,他没有办法思考,只是机械地发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因为钱。”这次真真没有犹豫,看向隋聿,又重复了一遍,“我需要钱。”
说完这些后,真真有些自嘲地想,没想到今天居然还有机会,让他说一句真心话。
“为了区区一点钱,你就能出卖自己的人格吗?”隋聿轻声问,原本翻涌的情绪,因为真真的这番自述,莫名平息了下来,“这点钱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这个理由太过直白赤裸,尖刻地让隋聿觉得刺耳。
“区区一点钱吗?”真真抿起嘴角,脸上挂起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钱不重要么?”
隋聿说得并没有错,他现在不就是为了钱,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担下所有不属于他的罪名,出卖着自己的人格吗?
“钱”是一个多么轻飘的字眼,古往今来,人们时常通过表现出对它的鄙夷,来体现自己的高洁。人做一件事的目的,可以为了理想,可以为了追求,但不能是为了钱。
但又有多少人,因为这个“钱”字,被压断了脊梁骨。
“隋聿,我之前就说过,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和前一次见面不同,真真再次说起这句话时,语气很淡漠,若要深究起来,应该说是一种认命之后的疲惫,“我和你不一样,为了钱,我可以做出任何事。”
隋聿的所有幻想,终于被真真的这番话打碎。此刻他觉得自己无比可笑,池一旻本人都亲口承认了的事,而他还在心里为他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
“好,池一旻,很好。”隋聿向后退了一步,脸上扯出一抹惨淡的笑容,“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说完,他抛下满屋子的人,转身夺门而去。
随着隋聿的离开,真真知道,他心里最重要的一块地方,已经被彻底摧毁了。
不好幸好,这也正是他所期望的,真真想,他们之间本就不该有交集。他甚至有一种不着调的想法,他觉得眼下他所遭受的一切,是他贪心不足,妄想靠近星星的惩罚。
如果那天真真可以顺利从隋光明的手里拿到母亲的救命钱,那故事或许就会进入另一个结局。但是没有,隋光明像玩弄猎物的猫一样,给真真上了险恶的一课。
他没有履行约定,而是出尔反尔,“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该继续谈正事了。”
隋光明故作遗憾地说:“小池,我很欣赏你,但是我想告诉你,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找不回来了。”
现在不比半个月前,事态发展至今,已经全盘在他的控制内,任凭这个年轻人撞得头破血流,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动动手指就能解决的问题,又何必付出金钱的代价呢?这个年轻人太过不自量力,应该给他一点教训。
“我给过你机会,是你没有把握。现在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和我交换条件?”隋光明对眼前的一切已经厌烦,他摆了摆手,示意助理送客,“去吧,吃一堑长一智,这是我给你的小小惩戒,将来要长点记性。”
*
冬季五点,天未大亮,隋聿被耳边淅淅沥沥的水声吵醒。
窗帘被拉开了一角,稀薄的天光从窗外泄漏进来,成为了这个房间光线的主要来源。室外雾蒙蒙的,斑斑点点的水渍洒落在窗户上,拼凑出了一副抽象的水墨画。
看来是下雨了。
房间里一片昏暗,晦涩不明的光线中,隋聿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睛。
其实隋聿不该在这个时候醒来的,昨天夜里他吹了风,后来又和池一旻瞎闹了半个晚上,到了后半夜的时候,他的感冒加重了不少,咳嗽起来没完没了,还发起了烧。
当时池一旻就睡在身旁,被隋聿的动静吵醒,起床喂他吃了一颗感冒药。
但是现在,他的身边空无一人,池一旻并不在床上。
这个感冒药里有安眠的成分,隋聿原以为自己可以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天大亮,却未曾想,他会在这个时间点突然醒过来。
同样没有想到的,还有池一旻,原来池一旻就在房间里,他还穿着睡前的那身睡衣,一个人坐在窗户下的沙发上,侧对着床的方向,手中捧着一台电脑。
屏幕的亮光映照着他的半张脸,将他的侧脸轮廓勾勒得冷峻、锐利。而池一旻手中的这台电脑隋聿再熟悉不过了,背面亮着的logo,在这个黑夜与清晨交接的时刻里,如利刃的反光一般醒目。
那是隋聿的电脑,里面存着不少公司的重要资料,想要打开,必须用隋聿的指纹来解锁。
而池一旻用了什么方法把电脑打开的——被子下面,隋聿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指尖。
答案已经非常明显。
大概是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让隋聿和池一旻之间,构建起了一种微妙的感应。隋聿刚将目光移到池一旻的脸上,池一旻的视线就离开电脑屏幕,朝他的方向投了过来。
黑暗中,隋聿闭上眼睛,刻意放缓了呼吸,一眼看上去,俨然还在熟睡。
池一旻没有再看,再度将注意力转移到电脑屏幕上。
终于,在十几分钟之后,窗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池一旻收起电脑放回原处,重新回到床前。
他的动作很轻,掀开被子,回到隋聿身边躺下,片刻的安静之后,一双手从隋聿背后伸上来,先是试了试他的体温,确定没有再发烧后,又轻轻地拥住了他,将他搂进了怀里。
房间里的一切,很快又恢复成了入睡前的宁静的模样。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隐隐有了暴雨的趋势,也逐渐掩盖过了打在耳边的呼吸。
愈发急促的雨声中,隋聿转过身抱紧了池一旻。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