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见面，对方还躺在病榻，跟睁眼时判若两人。白一翀抬头捏起一片玫瑰，没有一点表情，同宋隐雪对望，下颌角微微抬起，睥睨着一切，随即将他刚刚摘来的玫瑰花瓣送进嘴里咀嚼。
宋隐雪不敢再看白一翀，甚至都不敢猜想为什么对方要戏弄他。他在路上没有告状，只说自己受人委托帮忙摘几多花门又不小心落锁，而现在看着白一翀的表情，百分之七十肯定了，他是故意的。
众人突然都起身，去迎接从楼上走下的一家之主。
宋隐雪也跟着起身，这时他才意识到踏入了什么地方。老人身上有一种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势，同众人点头致意后，坐上北方位。
大家都在等老人发话。开始上硬菜，开胃前菜被撤下。
白宏东端起酒杯接受大家的祝词，小孩不那么拘谨，跑到太爷爷面前撒娇，白宏东稳坐如松柏，脸色却慈祥和睦，逐个给小孩们发压岁钱。
宋隐雪过去也不是，坐着也不是，焦灼得想抖腿。他距离白宏山的位置太远，现在过去势必又要成为目光靶向，而且说什么啊？
还好白川尧这时候走过来，领着宋隐雪前去拜年。宋隐雪端着酒杯，给白宏山九十度鞠躬，把所有能想到的好词都抖出来：“祝爷爷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老人无差别对待，也给宋隐雪递了一个红包。宋隐雪恭敬接过，随后又回到座位。
“哟，早上听说川尧带了人回来，我们还以为是好事将近呢？一直捂那么严实，早就想看看是哪个天仙能降服我们川尧，没成想是男孩子，害我们竹篮打水欢喜落空，你可得多喝几杯哦。这小孩长的真好看，叫什么呀？”二姑问。
他也礼貌回应：“我叫宋隐雪，是川尧的好朋友。”
“我怎么觉得这名字那么耳熟？”女人仔细探究宋隐雪，恍然大悟，“你是运动员？我记得在电视上看过你比赛，是滑冰不是？”
“是的。”
宋隐雪已经尽量减低存在感，喝汤都不发出任何声音，却还是成了饭桌上的异类，过年一般不带亲眷以外的人回，她们有文章可做，“二嫂眼神真好，我也在新闻上看过你，跟川尧怎么认识的？”
“同学。”白川尧替他解围，他听出了女人话中有所指。
“同学好啊，知根知底，你两关系好有空就多劝劝川尧，钱是赚不完的，婚姻大事也要提上日程。上次商会林家千金见过川尧就念念不忘，女孩子家矜持，旁敲侧击跟我打听我才知情，趁着过年川尧也回来了，要不我组个局见见？”
白川尧一口回绝：“不牢费心，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也不是让你立刻就怎么样，人总是可以先接触，林家的生意铺开也大，多个朋友不是坏事。”
白川尧嘴烦这些姑嫂妯娌，每次过年都是老生常谈，他不知道林家又许了她什么好处，竟把手伸到他这里来了。他面露不快，女人四两拨千斤把枪头调转。
“小宋，你多大啦？”
“快26了。”宋隐雪补充。
宋隐雪今天将卷毛都别在耳朵后面，刘海也梳来贴着两边脸，露出小小光洁的脸蛋，网上说长辈都喜欢不挡脑门的发型，女孩最好梳成高马尾，男孩就大平头，他信了。然而看到他们家人怎么时尚怎么穿，他叹气后悔不迭。白川尧从来没有夸过宋隐雪美貌，但有眼睛的人都瞧得出来，宋隐雪浓墨重彩的五官拆开组合都经得起挑刺，却搭上了毫无攻击性的气场。美而不自知最是有种致命吸引力。
大伙都心惊白川尧领了这样一个男孩回来，兴许比带女朋友回来更令人想入非非。心头这样想，面上却不能怠慢，她娇柔道：“那也不小了。川尧不领我的情，让你看笑话了。京城里莺莺燕燕多，就怕我弟弟吃亏上当，你得帮姐姐留意着，谁都能进咱家门不是？”
宋隐雪脸愈发红，僵顿的点头。
“真热心肠，难道不知道哥哥……”
“一翀。”大姑打断他的话。
家中多少眼睛暗里盯着白川尧，外界传闻的交往对象爆料出来的也多是男性，白川尧接受采访都以朋友做挡箭牌，这次还明晃晃领了人回来，如果能逼出他交代，那在太爷面前，是不小的冲击。
“我没说完呢，不知道哥哥只醉心事业吗？不如先替我把把关，我看起来难道不是更需要？”白一翀笑着说。
“有你什么事，老实吃饭。”白建平只身回家，宛瑶竹进不了家门，连同她的女儿也只能受到他的宠爱，进不了族谱。
白一翀的存在，让人被人戳脊梁骨，家丑没有外扬，可早年有多关心这个二儿子，晚年就有多打脸。如果他撞死了还好，偏命硬活了，成了残废博取了白宏东的心软。而殷果，他的原配，两个儿子的母亲，现在想起来仍旧会痛，他后来找的女人里每个都有她的影子。只要看到白一翀，他就能想起自己是如何被背叛。
一顿饭吃得如鲠在喉，宋隐雪望着斜对面的白川尧，白川尧竟也在同时放下水杯看过来，两人目光在半空相触。白川尧见他如坐针毡的样子，突然很后悔将他带回来，只是为了让人在身边，又是冲动下做出的决定。在这样的环境里任何小举动都可以有多种解读，让他蹚这浑水是多么艰难。
白川尧虽然想找个时机同家里挑明，但绝对不是现在。
女人们的闲话就是砖石，不管多少废话都是铺垫，是为了引出后头含金量足的尖锐话语。
“川尧几个子公司愈发做的有声有色，前途不可限量，我听说你正投入研发叫什么‘AI驱动数据智慧引擎’？行业前景生态是好的，现在都讲大数据抓取，如果能跟政府一些项目合作开发，可能有助益。”
“是。”白川尧没有解释，坐等他们露出真正的目的。
“我这里也有一些资源可以搭桥。”
“三叔看得起这个小产品，你这边过来的客户，会给最优价，目前研发已经收尾，资金股和技术股都配比完成，这个体量实在不值当过多关注。”白川尧嘴上谦虚，其实是怕数据库的信息泄露，毕竟这个项目根本没有公开，表面与其他几派智能开发公司别无二致，实际针对的客户群体甚至有军方，签了严格的保密协议。因为有白宏东坐镇，他才能以这种方式逐步接近权利中心。
三叔用餐布擦了擦嘴说：“自家人不说二家话，既然川尧有自己的考量，不知道现在的形式你看好哪些方面？前阵子投了鹏程地产，他们资质没有问题，却遇到产权不明的状况，事先捂得严实，谁也不料会玩着手，将我们套了进去。虽然他们董事长一再保证会解决，但信用基本面临破产，如果还不上，势必会回收公开招标。”
三叔说的客气，实际上就是打亲情牌半胁迫白川尧透点底，至少给一点油水让他捞。
“不建议现在去竞标。”白川尧不替他分析原因，只气定神闲说结果，“现金流要是回笼快，不如追投白酒和新能源，稳定。回头我让分析师同你联系。”
白川尧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面皮，让人无法悉知他开口究竟是给人蜜糖还是□□。
听到白川尧这句话，他虽然不大满意，至少也找补了一点面子回来，忙说：“是，说到酒，我带了几瓶飞天，吃了点东西垫胃才敢拿出来让老爷子喝。”
三嫂见白川尧是肯帮忙，嘴上也饶人，边让自己儿子多跟他学学，“川尧多吃点东西，别光顾着聊天，我看你这阵都瘦了。”她儿子得了提示，立刻恭敬地给表哥敬酒。
能用钱摆平的矛盾，他自然愿意银货两讫，至少眼下能在老人面前放过他和宋隐雪。
白川尧接过旁边大伯递过来的烟，右手边另一个堂弟给他点上。
“川尧，再有一个月你表弟就毕业了，你照看照看他，让他在手底下学点真本事。”大伯母说。
“把简历发我邮箱。”白川尧虽然知道这几个弟弟的秉性，“流程还是要走一走，过完会给他安排合适的职务。高材生做基层工作，就怕你们二老心疼。”
“不会不会，哪儿的话，你肯替他谋划，他知道承你的情。该打骂别手软，他年纪轻没经验，应该的，你别跟我们客气。”大嫂很会说话。
屋内不知什么时候放着春晚节目下饭，似乎跟寻常燕儿归巢无差别，但白家到底不是芸芸众生，宋隐雪替白川尧心累。
老人却在这时候说：“家和万事兴，劝我要将息身体，你们年轻人也要注意，健康的身体才是奋斗的基础，凡是都要有张有弛。我听你们讨论的问题，都很好，很新颖，思想很活泼，但任何事情都不是吃大锅饭的时候，合作还是用人，举贤、团结，不能偏废。做实业既要耐得住性子，也要经得起诱惑，你们经商也不是过去资金的问题，国家政策利好，也要懂得回馈社会。看东西眼光要放长远，恰如其分，注意影响。”
老人心里明镜似的，这段话进一步奠定了白川尧在家中的地位，同时也是敲山震虎，让其他人不要肆意妄为。白宏东一生颇为传奇，是最早的几批大学生，早年在德国求学，想以工业强国，回国在地下也呆了一阵，解放后在理论物理方面建树颇丰，后来被任命到了朗城做一把手直到退休，他既是政治家也是科学家，晚年有了大量的时间，又投身科研，发掘了好些优秀的国家人才，前些年才被颁授了共和国勋章。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更明白聚散如风，多少人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落得个空空一场梦。大厦起落都是一瞬间的事，更要谨慎。上面要让老一辈人慢慢退下来，给新人挪位置，就不再存在什么终身制的权利，也没有人能接班。
当初他本意是让白川尧步他计划好的路子，白川尧又很争气，去了德国读完了全部课程，又申请了美国常青藤学校的PD，回来抓住了国内营商环境最好的时候，成就了现在的规模。其他孙儿跟他没法比，人心都长左边，怎么可能绝对公正不偏私。
十点，老爷子该休息了，白川尧看着众人将老爷子扶上楼。
男人们又闲话几句，他捏掉了烟头，旁边的弟弟们见状也立即掐掉。
白川尧起身换座位坐去宋隐雪旁边小孩空出来的位置，他在桌子底下拍了拍宋隐雪的膝盖，又替宋隐雪夹了红烧肉。
“怎么不吃东西？”
宋隐雪摇头，白川尧让他跟小孩们去门口放烟花。宋隐雪好久没有玩过明火，带着孩子他自在多了，不经意回头瞥到白川尧同白一翀说话，弯腰替白一翀搭好皮草毯子。
后来宋隐雪总想起这一幕，他初次来到白川尧家的那天。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白川尧带他回来过明路，只有他全程伴君如伴虎不肯放松，还会为了一条毛毯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