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往慈宁宫走了一趟,替沈子衿看病,回去后,承安帝每顿吃的仙丹又多了两颗。

  人上了年纪,就该注重某些指标,比如血压,血压过高的人,是很容易突发各种急症的。

  秦王府递到国师手里的仙丹,确实不能算单纯的毒,对症下药那是能治病的,但吃多了,不仅损害内脏,还能抬高血压,后遗症特别多。

  药啊,可不能乱吃。

  承安帝这几日愈发觉得不舒服,但要说好像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就偶尔胸闷脑胀,久坐后会有片刻眩晕,可时间很短,仿佛不足为道。

  这类不适让承安帝有些慌,却又不至于太慌,所以他会把太医和国师都骂一遍,但不会把国师直接砍脑袋。

  不到真重病不起回天乏力的地步,他还得留着国师开药,依然相信着须臾缥缈的长生。

  太医这边灌中药,国师这边继续仙丹,双管齐下,吃得承安帝是愈发精力不济。

  沈子衿都瞧在眼里。

  他每日领着东宁去给皇帝请安,搞得真是个乖顺儿媳似的,礼数周全得很。

  承安帝对着女儿比对着儿子要和颜悦色得多,倒不是他多喜欢女儿,而是女儿对他没威胁,而且长大了嫁出去,还能替他收拢势力。

  先前出嫁的公主,夫婿都是他亲自挑的。

  承安帝纳后宫美人,对膝下儿女,谁也不爱,只爱自己。

  承安帝看了看东宁,一段时日不见,这个女儿长高不少,虽然才七岁,但日后必定也是个美人。

  “东宁啊,太后让你去秦王府住过一段时日,玩得开心吗?”

  东宁面对承安帝,有种天然的畏惧,毕竟从他懂事起,太后教他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在宫中保命,而威胁他性命的,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所以每次面见承安帝,东宁总是垂头答话,掩饰自己的胆怯:“是,皇兄皇嫂对我很好,开心。”

  皇帝不知道先前太后为何会有这一出,但几岁小孩儿去外面住几天,承安帝也没当回事。

  不过眼看东宁一天天大了,总不能老待在王府里,沈子衿就不是个寻常的皇嫂,他是个男子,跟他能学到什么?

  “你年岁也开始大了,日后总要嫁人掌家,多问问宫里的嬷嬷家宅内务有哪些,世家勋贵之女起诗会或宴赏,你也可以去走动走动,多跟她们学学相夫教子之道,日后嫁人主事,你得管着一府啊。”

  即便东宁真是个女儿身,也才多大,学什么相夫教子!?

  沈子衿火气蹭就冒了起来,东宁在承安帝的注视下手指发颤,艰涩道:“是,谨遵陛下教诲。”

  皇帝没多少时间乐意陪他们耗,请过安就让人下去。

  沈子衿牵着东宁的手,一路走回慈宁宫中,身旁没了皇帝的耳目后,沈子衿才道:“东宁,听我说。”

  东宁抬起头来。

  目前东宁并不知道自己的男儿身份在沈子衿这里早剧透了,所以沈子衿某些话要绕着圈跟他讲。

  “你不必学什么相夫教子,人要立世,先得修身,读圣贤书学明世道才是优先该做的,男子也好女子也好,可以成家,但并不是非得成家。”

  东宁微微睁大眼。

  他知道皇嫂从不因为他是“女孩”就非得让他读女则女戒,只要他想学,沈子衿都能教,东宁扮了多年女孩,明白女子在世也不易。

  但今天承安帝一席话带着比以往更浓的恶意,让东宁窒息难耐,方才有瞬间,他甚至想难受得干呕,但生生忍住了。

  宫宴上他见过出嫁的公主姐姐,金银宝玉点华裳,可她坐在那里,并没有半分笑,可见过得并不舒心。

  沈子衿的话语如清风徐来,扫去满目尘埃。

  “若无心上人,你的路依然在脚下,若遇心上人,你们会在磨合中学会倾心,学会如何跟彼此靠近,及至成家,那也是金风玉露相逢,赠彼此良缘,而不是被什么必须相夫教子的破规矩给锁进去的。”

  沈子衿揉揉他的头:“想成家就成家,想立业就立业,男子如此,女子亦是。”

  无论性别,皆是如此吗?

  东宁感觉自己心口被重重一撞,从未知晓过的新理呼啸而过,如山崖边的狂风,将远处云雾骤然驱散,袖袍一挥,便拂出一片崭新天地。

  “皇嫂。”东宁郑眼中云销雨霁,“东宁记下了。”

  沈子衿揉揉他的头。

  给小孩儿讲完了道理,就轮到他的事了。

  “好东宁,帮我一个忙,就说你想二皇子了,去递个信,让他来看看你和太后。”

  东宁如今跟沈子衿可太亲近了,这点小忙自然说办就办。

  隔天,楚照玉便入宫给太后请安,还留了饭。

  至于沈子衿私下和楚照玉聊了什么,连东宁也不知道。

  他们只是要给承安帝添一把火,把他已经岌岌可危的身体再烧得旺些。

  大起大落的情绪对上承安帝如今败絮其中的身体,轻易就能挑起急症。

  送走楚照玉,沈子衿脑子里还想着方才的筹谋,将细节处过了一遍,而后不可遏制地……想到了楚昭。

  算算脚程,楚昭已经快到月山关了,连日奔波,路上想来多半是没休息好的。

  也不知道那边情形究竟如何。

  沈子衿抿抿唇。

  他本是个无神论者,但是这两日在慈宁宫里,也对着佛像上了几炷香。

  人心若有挂念,不可及时,便想祈愿。

  只要是美好的祝愿,都希望能给自己在乎的那个人。

  沈子衿双手合十时虔诚地念,若真有诸天神佛,还请保佑楚昭,战无不胜,平安而归。

  香案青烟缓缓而上,随清风越过窗棂,飘向远方,正在休憩的楚昭在一阵风里抬了头。

  他枕在一棵树下,稍作休息,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拿着同心玉佩,举在眼前。

  阳光透过玉佩,都变得温柔起来。

  楚昭细细摩挲,他赶路时不敢将玉佩戴在腰间,生怕不小心被刮了蹭了,都是妥帖收在怀里。

  歇下来时,便拿出来看,想一想人。

  战事一起,留给他想念人的时间都没多少,恨不能每天四十八小时,生出两颗心来。

  一颗心专门家国天下,一颗心专门儿女情长。

  楚昭将玉佩在心口按了按,闭了会儿眼,然后翻身坐起。

  离月山关已经不远了,这边的天更高,光更烈,远望营一战大齐暂时败退,连死去兄弟们的尸骨都没来得及带回。

  心上人和家国,他都是要管的。

  楚昭上马,收好玉佩,拉过缰绳:“休整结束,起程!”

  烈马带着元帅,奔赴他的战场。

  京城里,沈子衿也有属于自己的战场。

  他在宫中这几日,都没有再出现在朝堂上,但再见过楚照玉后的第二日,他却再度出现了。

  皇帝留沈子衿在宫中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众人各自揣度,承安帝觉得让沈子衿露个面也好,省的有些人还真以为他把秦王妃囚禁起来灌了毒或者用了刑。

  脑子呢,也不想想他怎么可能在这段时间动沈子衿。

  承安帝坐在龙椅上,底下朝臣的互怼吵闹他原本乐见其成,习以为常,但他最近愈发听不惯,今日更是听得头都开始隐隐作痛。

  承安帝撑着额头,好似只是觉得无趣,一声没吭。

  二皇子楚照玉立于前排,深深看了他这个血脉上的亲生父亲一眼。

  承安帝耳中嗡嗡,但撑着没敢表现,在某个朝臣上奏后,挥手,正要宣布退朝,却不防楚照玉突然抬手:“陛下,臣有本奏。”

  承安帝已经很是不耐:“今日先到这儿,你有什么之后再——”

  但他这个一向最为听话的儿子,却在双腿残废后,头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臣有本奏,”楚照玉一字一顿,“敬德太子遇害案另有隐情,臣请重审,将真相大白于世间,以慰太子在天之灵!”

  承安帝耳中嗡地一声,有那么片刻,他好像听到所有声音都远去,只余自己心脏的鼓跳。

  可分明所有人都在说话。

  因为朝堂上骤然炸开的哗然足以掀翻金顶。

  承安帝心口狠狠一震,他眼前开始眩晕,可依然死死掐紧了龙椅扶手,他怀疑自己真的耳鸣听错了,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楚照玉抬头,眼中再无温良恭顺,这幅残破的身躯撑起锐利的眸光,直逼承安帝。

  “臣请,重审敬德太子遇害案!”

  太子死后,谥号敬德,他文武双全,本可以有机会继续在朝堂上施展,开大齐前路,却早早结束了自己的一生,随着一个简单的称号,埋葬在了皇陵中。

  承安帝气息已有些提不上来,明明怒火中烧,却全压在心口,到不了嘴边,他颤颤巍巍抬起手:“你、你——”

  沈子衿看着承安帝的脸色,知道这把火给得很是时候,不管皇帝今天憋出什么急症,只要在金銮殿上倒下,就别想再坐回来了。

  不会再给他机会的。

  楚照玉不管承安帝手指着他抖成了什么样,继续:“前大理寺卿当年亲查太子遇害案,抓获匪盗数人,仵作验伤,言匪盗所持刀刃与太子和护卫伤口吻合,定下真凶。”

  楚照玉轻轻吸了口气,眼眶泛红:“然直至告老还乡,前大理寺卿远离官场,才幡然醒悟,恐良心不安,已向臣告知实情,当年口供、证言全部为虚,害死太子的凶手并非山匪,而是另有其人!”

  承安帝:“住、住嘴,你!来、来——”

  若是他今日身体康健,还能把楚照玉接下来的话拦一栏,但很可惜,他连话都说不利索,艰难挤出几个音,不成型。

  “前大理寺卿愿以性命作保,状告当今圣上昏聩颟顸,残害忠良,私遣死士,截杀敬德太子于京郊,太子何冤,忠良何辜!”

  楚照玉字字泣血,平日见惯了他温文尔雅,君子翩翩,大约越是温和的人,从肺腑里冲破的声音越发沉,在这桩埋葬多年,沉甸甸的血案里,满朝文武无不在楚照玉鹤唳之声中肃然。

  他断了双腿,早不做仙鹤,要以残躯锻作刀。

  如今这刀,终于扎进了承安帝心口。

  承安帝再撑不住,两眼一黑,当场喷出一口血来。

  全公公骇然扑上:“陛下,陛下!!太医,传太医和国师——!”

  朝堂乱作一团,沈子衿上前,推着楚照玉的轮椅,将他悄声带离纷乱的人群。

  轮椅上,楚照玉已是两行清泪,湿了满襟。

  “二哥放心,”沈子衿轻声道,“之后交给我,他不会再有机会伤害任何人了。”

  他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