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帝最后点头,同意了三堂会审,锦衣卫督办。

  殷南侯在被带下去时,慌慌张张抬头在人群中企图寻找熟识可搭救他的面孔,但抬眼扫过去,竟无一人与他对视。

  除了……沈子衿。

  沈子衿眼睛淡漠,冰冷,只轻轻看了一眼,就若无其事移开了。

  但就这么一眼,殷南侯忽的如坠冰窖,猛然惊起。

  跟工部侍郎人命官司和大额银子相比,他的事不过微不足道,怎么就偏偏是他被点了出来?

  沈子衿……难不成竟是沈子衿!?

  “沈子……呃!”

  殷南侯忽的开始挣扎起来,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只有被人扼住脖颈拖走的份,要是不挣扎,可能面上还好看点。

  他拼命去看沈子衿,但直到被拖出殿外,沈子衿再没看他一眼。

  下朝后,承安帝点了几人议事,锦衣卫指挥使尹洌也在其中,他与沈子衿擦身而过时,朝沈子衿抱了抱拳。

  沈子衿只含笑,客客气气一点头。

  锦衣卫这一出,他事先也与二皇子打过招呼了。

  锦衣卫人不多,但先帝设立之初,挑选进去的也都是些好手,原著楚照玉是登基后才把他们打磨用了起来,但沈子衿现在就需要。

  朝堂上三部被波及,怎么看都跟秦王府无关,美美隐身。

  楚昭和沈子衿一道往外走,今儿发生的事太多,许多官员步履匆忙,没有停驻闲聊的打算,二人身边没外人,到了马车边,楚昭低声道:“尹洌没准今日就会来找你。”

  “或许。”沈子衿好像没把这事儿放心上,关心别的,“王爷今天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色吗,看了戏,值得多来两个下酒菜。”

  楚昭沉凝的目光一散,勾起了笑,他最近就爱听沈子衿的家常话:“那就加个烧鹅,再给我备壶烈酒。”

  沈子衿本来想伸手比个“OK”的手势,刚抬手才记起古人看不明白,又放下,改成点头:“好。”

  楚昭愉快的打马走了,沈子衿看得疑惑,吃烧鹅喝酒让楚昭这么开心吗?平时吃的也不差啊,还是楚昭有段时间没好好喝酒了?

  沈子衿琢磨着,那他待会儿认真给楚昭挑点好酒,让他痛快喝一场。

  说干就干。

  沈子衿专门让马车绕到去了趟锦绣阁,买了据说最烈的酒,回到府里,又问了孟管事。

  孟管事听闻,立马搬出了三十年的陈酿,差人送去明月轩,沈子衿看着面前两种烈酒满意点头,今晚楚昭肯定能喝尽兴了。

  楚昭料想不错,锦衣卫指挥使尹洌从御书房出来后,就直接赶着时间,先到了秦王府,求见沈子衿。

  沈子衿看过原著,知道他是个会来事的,在前堂招待了他。

  尹洌带了药酒为礼:“听闻王妃身子不好,这是按古方泡制的药酒,望王妃多保重身子。”

  沈子衿发现,这些登门来见自己的,都爱带药材,他病弱一事可真是深入人心了……唉,还不如带些好吃的糕饼呢。

  尹洌先是多谢了沈子衿给皇帝的谏言,而后试探地问:“王妃觉得这案子该怎么审?”

  沈子衿接下来的回答,才能让尹洌明白他到底是哪路人。

  是单纯只为皇帝思虑所以提出让锦衣卫插手,还是另有他意呢?

  尹洌略有紧张的等着答案,因为他也想知道,沈子衿究竟是不是他的机会。

  沈子衿用茶盖慢慢拂开茶沫,露出底下鲜亮的汤色来:“大理寺证据这样齐全,若无旁人作梗,我不觉得这事儿有翻案的可能性。”

  尹洌神色一凛。

  传闻秦王弑杀暴戾,但王府内却并不沉肃,风景明艳舒心,而比风景更艳的王妃坐在堂中,淡然自若,周身是总揽大局的从容。

  尹洌拱手:“王妃的意思我明白了。”

  锦衣卫本该是天子近臣,若天子不用他们,寸步难行,尹洌要想出头,必须得给自己选个路子。

  魏长河非要三堂会审,无非是想从中再周旋,尹洌领了督查的职,绝对有机会卖魏长河一个面子,从此成为首辅党,上他的船。

  一边是权倾朝野的首辅,一边是初入官场的沈子衿,沈子衿背后只有个戴着枷锁的秦王府。

  大部分人,想来都会选择前者,根本不用犹豫一秒。

  但尹洌既然来见沈子衿,就是表明了另一种可能性。

  “尹指挥使是能人,先帝设立锦衣卫,就是想让你们不止干仪仗的活儿,如今陛下不用你们而偏信宦官,是他们花言巧语蒙蔽圣心。”

  沈子衿放下茶盏,透亮的汤色映着尹洌的影子,他嗓音比茶香更芬芳:“花言巧语总有尽时,指挥使,是金子终会发光,你的机会,会来的。”

  尹洌骤然握指成拳。

  风过堂间,风动,树也动了。

  片刻后,尹洌起身,缓缓朝沈子衿行了个大礼。

  “今日承情,铭记于心,王妃日后若有用得着锦衣卫的地方,但凭吩咐。”

  论官阶,他比沈子衿高,但这礼,他行了,沈子衿受了。

  沈子衿笑:“不急,待大人办完会审的案子再说不迟。”

  尹洌在他身上下了注,沈子衿却不会感动,等办完这案子,才算尹洌真正的投名状。

  毕竟要能保证重判,就会得罪首辅魏长河,尹洌届时就算想回头,魏长河也不可能再要他。

  人心太难猜,原著里尹洌是没了首辅之后才开始展露头角,谁也无法保证他这时候怎么选,沈子衿不赌,他要一个绝对。

  他要救楚昭,不能在心腹上给自己埋雷,尹洌要跟他,就休想留着倒戈他人的路。

  沈子衿至始至终客客气气,语调称得上如沐春风,那漂亮的眼睛却看得尹洌心头发紧,不敢小觑:

  谁要是把秦王妃只当个花瓶,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尹洌做了决定,带着任务躬身告退。

  待他走后,白枭翻身从房顶上下来,满是崇拜星星眼:“哇,世子,方才那人被你压得完全抬不起头诶,王爷说不一定要功夫好才能站在高处,原来是这个意思!”

  沈子衿给他摸摸毛:“跟人交流,哪能只靠功夫,你抽空也多读点正经书,别老只看话本。”

  白枭一缩:“‘之乎者也’太难啦,我真不是读书的料,记个一两句不给王爷丢脸就成。”

  白枭是懂得告饶的,摸出了他珍藏的油纸包:“世子,吃糖。”

  沈子衿失笑:“留着自己吃吧。”

  白枭又嘿嘿把手缩回去。

  大夫过来,验过尹洌的药酒,确认无毒,是补身健体的,喝了没坏处,沈子衿让小甄把酒也带到明月轩去,晚上留给楚昭。

  小甄带着酒离开,大夫在前堂顺便给沈子衿再把过脉。

  搭上脉间,大夫面露惊愕,反复确认,难以置信:“这怎么……”

  白枭被大夫的态度吓了一跳,难道世子不好了!?

  他紧张兮兮起来,连嘴里的糖都不香了。

  沈子衿却很镇定,他心里有数,必然是自己身体好得太快,大夫不敢相信。

  事实确实如此。

  几番辨认后,大夫终于信了,松开手,虽觉得不可思议,但真心实意笑了起来:“恭喜世子,身子大好。”

  白枭听到这话,松了气腿一软,差点吓死孩子:“好事您怎么那副表情,吓死我了……”

  大夫捋了捋胡须:“我也差点以为自己给了什么灵丹妙药,想来殷南侯府造成的影响可能比我认为的还深,离了那里,世子身子本就在渐渐变好。”

  沈子衿收回手:“还得多谢大夫的照顾。”

  “世子哪儿的话,应该的。”大夫不敢居功,“补药不用这么勤了,我换个方子,三天一次即可,饮食也不必再拘泥在清淡上,想小酌两杯也没问题了。”

  沈子衿点点头,没怎么放在心上:明月轩厨子手艺很好,不用改口味,至于酒,他在职场上喝到厌烦,完全没有喝酒的兴致。

  大夫诊断完,收拾东西离开,白枭嘴里的糖又甜了,他咂摸着嘴:“对啦世子,我有消息要告诉你!”

  沈子衿:“嗯?”

  白枭神神秘秘:“我们发现,王爷喜欢男子!”

  沈子衿神色一动:“哦?是哪位公子?”

  白枭连忙摆手:“没有哪位公子,只是刚知道王爷对男子感兴趣呢,他亲口对黑鹰说的!”

  人明白自己的性取向,总得有个契机,不过还真不一定是非得喜欢上哪个明确的人,有些人发现自己对同性的脸蛋更有兴趣,从此开启新世界大门,也有可能。

  但也算是个大发现了。

  沈子衿:“做得好,再探!”

  白枭从沈子衿这儿吃那么多糖不是白吃的,很听话:“得令!”

  下午时,楚昭让人送了口信回来,说今天会稍微晚点下值,到家的时候可能刚好赶上晚饭,沈子衿要是饿了就先吃着,不用等他 。

  既然能赶上,等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

  昨儿院中新开了花,沈子衿今晚把用餐地点挪到了院子里,还能赏景,他在饭桌上等着,眼神落到准备好的酒上,让小甄先从坛子里装一壶出来。

  小甄想了想,把尹洌带来的药酒拎起来:“今日验毒时已经将这酒开了封,我闻着很香,大夫说里面的药材都用得好,先把这个装一壶吧。”

  沈子衿点点头,如果楚昭喝不惯再换就是,他准备了几种酒呢。

  小甄掀开坛盖,从里面往酒壶里分装。

  给酒验毒时沈子衿也在,当时没觉得如何,此刻坐在院中,药酒却散发出一股格外清冽好闻的味道,芬芳扑鼻,竟是把花香都比了下去。

  沈子衿嗅着这股香味,居然被勾起了想尝一点的念头。

  楚昭跨进院子里的时候,也正好闻到了香味。

  “什么酒,这么香。”

  他撩起衣摆坐到沈子衿对面,让小甄给他倒上一杯,沈子衿道:“尹洌今日来了,这是他带的药酒。”

  既然能上桌,那肯定已经验过能放心喝,楚昭端起酒杯:“药酒通常不能多喝,来个两三杯尝尝,之后再换别的。”

  楚昭先品了一口,赞道:“好酒。”

  沈子衿被铺天盖地的酒香裹着,动了动指尖,颇为意动:“……什么味儿?”

  “醇香浓郁,回味悠长。”楚昭说完,就发现沈子衿眼神一直落在酒杯上,他笑着晃了晃酒杯,“你也想尝尝?”

  沈子衿眼神动了动,明显有被酒吸引的意思。

  楚昭:“可你身体不好,不能沾酒,还得听大夫的话。”

  他不说便罢,这么一说,沈子衿反而开口:“大夫诊过脉,说我身体大好,能饮酒了。”

  楚昭愣了愣,倏地扭头看向小甄:“真的?”

  小甄笑眯眯:“是的。”

  楚昭惊喜:“好!”

  养了些时日,终于有成效了,沈子衿能把病养好,楚昭是真高兴。

  “朝堂事顺,你身体变得康健,双喜临门,当浮一大白!”

  楚昭起身,亲自给沈子衿倒了一杯:“那咱们碰个杯,庆贺庆贺。”

  沈子衿并不阻止,由着楚昭给自己倒酒,他的确好奇起这酒的味道来,闻着是跟他从前喝过的都不同。

  莫非只要不是在令人窒息的饭局上,酒也能变得好喝吗?

  楚昭将酒倒好,沈子衿轻嗅:啊,真的好香。

  楚昭举杯:“来,世子,走一个。”

  沈子衿端起杯,跟楚昭一碰,叮铃轻响。

  楚昭仰头,一口干完,对他来说杯子量小,就是尝个味儿,毕竟千杯不醉。

  等楚昭放下杯子一瞧,沈子衿居然也一口干了。

  楚昭意外:“世子竟也好酒量?”

  怎么说也是白酒泡的,度数不算低。

  沈子衿轻轻放下杯子,含糊地“嗯”了一声。

  楚昭还待张口,却发现沈子衿白皙的脸上骤然蒸腾起红晕,飞霞漫天,稠丽无双,在他眼角也勾勒出胭脂绯云,漂亮的惊人。

  他身后就是花,花艳,但人更艳。

  美人醉花间,玉盏盛浮光。

  楚昭话音被这幅美景给生生截断了。

  然而不等他跟着沉醉,好景不长,此刻惊艳,眨眼惊吓。

  沈子衿清澈的眸中氤氲出了水意,他抬手抚住额头,袖口滑落,露出雪白的皓腕,连指尖都染上了几抹胭脂色,可怜可爱。

  然后他身形一晃,一头栽倒。

  楚昭:!

  小甄惊呼:“世子!”

  小甄大惊失色,惊呼声刚出,楚昭就已身手矫健地抱住了沈子衿,面上喜色荡然无存,厉声道:“快传大夫!”

  院中侍卫直接冲了出去,他们的脚程可比小甄快多了。

  世子在饭桌上喝了外人带来的酒后骤然晕厥,此事非同小可。

  虽然楚昭喝了后目前看着没什么事,但没人敢掉以轻心。

  楚昭心悸得慌,他不知道,自己凝重的神色间还夹杂着一丝紧张。

  是在为沈子衿紧张。

  若沈子衿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楚昭抱着人的手紧了紧。

  侍卫很会来事儿,直接把大夫背了过来,眨眼就赶到了。

  大夫把完脉,在所有人的提心吊胆中,却是淡定宣布结果——

  “世子醉了。”

  其余人:……

  啊?

  楚昭方才心中已滚过好几拨惊涛骇浪的情绪,乍听到大夫的宣告,情绪大起大落之下嗓音都被逼得喑哑起来:“……只是醉酒?”

  大夫肯定:“只是醉酒。”

  楚昭:“……”

  他收回刚才的话,什么酒量好,夸早了。

  沈世子居然是个一杯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