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大了。

  葬礼已经结束, 宾客们慢慢下了山,离开墓园。

  站在宴奶奶墓前的宴时庭,也转身离开, 准备下山。

  俞栗默默撑着伞,跟在他身后。

  葬礼上人太多,他还不敢暴露自己跟宴时庭关系亲密的事, 这几天都没有和宴时庭靠的多近。

  宴时庭并不知道他跟在他身后。

  走过几排墓碑后,宴时庭脚步一转,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俞栗有些疑惑,随即听到身旁宴医生说:“那是时庭父母的墓在的方向, 他应该是想顺道去看看他们。”

  俞栗沉默着,看向宴时庭的背影, 而后转头对宴医生道:“我去陪陪他, 宴医生您先走吧。”

  宴医生似乎有些意外,愣了片刻才点头道:“好,地面滑, 你小心一点。”

  她停顿了下, 又道:“小俞,你如果想知道更多的,不妨直接问问时庭。”

  “有些事, 也在他的心里放了很久了。”

  俞栗愣在原地,许久才点点头, 撑着伞跟上宴时庭的方向。

  走了好一会儿, 他看见宴时庭在一处双人合葬的墓前停了下来。

  俞栗猛地停住脚步,看向宴时庭的背影。

  大雨倾盆而下, 雨滴落在地面又溅起。

  即使撑着伞,宴时庭的裤脚还是被雨水打湿。

  风很大, 他的外套衣摆在风雨中肆意翻飞。

  俞栗看了好一会儿。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宴奶奶寿宴那天,满墙爬山虎下的宴时庭。

  那时的他只看出了宴时庭心事重重,可现在,风雨中的宴时庭身影和爬山虎下的身影重叠,俞栗才明白,那时的宴时庭心里也很难过。

  俞栗抿紧了唇。

  他抬步走向宴时庭,默默站到他身后。

  似乎是察觉到他到来,宴时庭缓缓转过身。

  看见他的一刹那,宴时庭眼神有些许的变动。

  还不等俞栗分辨出来,宴时庭上前拉住他的手,道:“走吧。”

  俞栗侧过头看向那双人合葬的墓。

  宴时庭又沉声道:“下次再带你来。”

  俞栗收回视线,看向宴时庭。

  片刻后,他轻轻点头:“好。哥,你下午不去公司的话,我们一起回家吧。”

  宴时庭握住他的手紧了紧,也点了点头:“嗯,不去。”

  一起回家。

  -

  下山后,山下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来到停车场,俞栗远远的看见角落里,宴隋正和两个人对峙着。

  他定睛一看,发现在宴隋对面的其中一人,正是之前说宴时庭冷血无情的那个。

  此刻那人神情明显有些心虚,左脸上还顶着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俞栗看了眼在和宴医生说话的宴时庭,走向宴隋,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

  刚走近,俞栗听到宴隋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周雪涛,我哥要是六亲不认,那我算什么?我哥对亲人好不好,我不知道?轮得到你来置喙?”

  “你要是有胆,下次就直接当着我哥的面说这些话。”

  那人旁边,看起来要大几岁的男人连忙道:“抱歉,宴隋,我弟被家里人宠坏了,回去后我会让我爸好好管教一下他。”

  男人脸色急切,说完狠狠瞪了一眼那个叫周雪涛的。

  “还不快给人道歉!”

  周雪涛嘴角抽搐几下,低声道:“对不起,宴隋。”

  俞栗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看来宴隋是听到了这人对宴时庭的议论,所以堵着人对峙。

  看样子,现在应该是已经处理好了。

  俞栗想了想,还是转过身离开,去停车场深处找宴时庭。

  昨晚守了灵,这会儿宴时庭有些疲累,上了车后便开始闭目养神。

  俞栗升起隔板,伸手拉住宴时庭的手。

  宴时庭反手握住他。

  两人都没有说话。

  车子驶离西山郊园,一路上,大雨哗啦啦地砸在地面,许久未停。

  俞栗没有上车就睡,偶尔看看窗外的风景,偶尔看看闭目养神的宴时庭。

  他突然又想起了刚才听到的,宴隋对周雪涛说的话。

  很显然,宴隋心里很清楚他哥对他好,也很在乎他哥。

  宴时庭身边没有多少亲人朋友,俞栗不希望,兄弟二人因为那天的一点小事而生了嫌隙。

  俞栗咬了咬唇,心里下定决心。

  回到湾廷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因为下大雨,天空中阴沉沉的,房子里也有些暗。

  宴时庭正要去打开屋子里的灯,却突然被俞栗从身后抱住。

  “哥。”

  闷闷的声音从后背传来。

  宴时庭手一顿,又听见俞栗问:“哥,你想倾诉吗?”

  “如果想倾诉,可以跟我说。”

  在俞栗老家的最后一个夜晚,宴时庭也曾说过这句话。

  那时,他知道俞栗心情不好,想让俞栗抒发,也想更了解俞栗。

  于是那晚,他听见一向坚强的俞栗带着难过的语气说,有点想爸爸了。

  而现在,俞栗对他说了同样的话。

  或许,跟他那时的目的相差无几。

  -

  昏暗的天气,屋内却亮着温暖的灯光。

  宴时庭和俞栗坐在落地窗边的摇椅里,看着窗外的雨景。

  自从生日那晚打破中间的距离后,再坐在一起时,那刻意保持出来的距离便已经不存在了。

  此时两人肩靠着肩,俞栗听到宴时庭低沉的声音问他:

  “你想从哪里开始听?”

  俞栗靠在靠枕上,道:“你和宴隋很小的时候?”

  听到宴隋的名字时,宴时庭微微垂眸看向他。

  随即,宴时庭缓缓道:

  “宴隋出生之前,父母很忙,顾不上我。”

  那时宴氏刚成立,父母都忙着宴氏的事。

  没有父母的陪伴,宴时庭也没觉得有什么的,他从小就性格独立,并不会感到孤独。

  他甚至也不需要朋友,一个人也乐得自在。

  直到宴隋出生后,宴时庭才有了“玩伴”。

  父母忙,他就悉心照顾着这个弟弟,将一个还不会翻身的小奶娃,养大变成追在他身后喊哥哥的一个小萝卜头。

  没多久,宴氏的生意稳定下来,他们的父母也多了很多时间来陪他们。

  不得不承认的是,在那几年间,宴时庭逐渐明白了“陪伴”的意义和美好。

  直到宴隋六岁那年,他们的父亲因病去世,不久后母亲也撒手人寰。

  原本以为会一直互相陪伴的家人,就此离他们远去。

  之后,由于宴时庭和宴隋还没成年,二人的股份由叔叔宴宇峰代为保管,蒸蒸日上的宴氏就此落在了叔叔手里。

  叔叔宴宇峰空有野心,实际上却是个草包。

  “在我父母手里,宴氏主要经营房地产,靠着时代红利,成功上市。”

  “宴宇峰管理不善,为了节省成本、获得更多利益,使用质量不合格的材料,新的楼盘成了豆腐渣工程,验收不合格,楼盘烂尾,不少人退房。”

  那段时间,原本以最惠民而出名的宴氏房产,一年的时间就变得人人唾弃。

  宴时庭父亲的一位好友不忍心见宴氏那么快垮掉,于是在宴时庭十七岁时,将他叫到身边,教着他怎么做生意、观察市场风向。

  宴时庭天赋高,小时候又被父亲栽培过,很快就发现了宴氏的许多问题。

  在他成年后,他带着律师,拿回了自己的那些股份,以股东身份参加股东大会,干扰宴宇峰的决策。

  叔侄对立,一些人乐得看好戏。后来又因为宴时庭每次指出来的问题都一针见血,提出的方案让宴氏获利,他逐渐得到了一部分股东的支持。

  在进入宴氏的一年后,宴时庭查出宴宇峰一家挪用公款、非法集资的罪证。

  “除此之外,还有……”

  宴时庭停了下来。

  他看着落地窗,皱起眉,眼神逐渐变得凌厉。

  俞栗察觉到他的心情变化,拉住了他的手。

  除此之外,还有那让叔叔宴宇峰被判死刑的事。

  ……

  那时正值腊月,很快就是除夕。

  律师在准备起诉宴宇峰一家,宴时庭察觉到宴氏一位股东也有些异常。

  他顺藤摸瓜,查出那位股东和宴宇峰合伙,密谋害死他的父亲宴鸿峰。

  宴宇峰利用跟宴鸿峰一起住在庄园里的便利,给宴鸿峰投了慢性毒药,一投就是半年。

  那种毒药会在服下的人身体里慢慢发挥作用,最终让人身体虚弱、器官衰竭,致人死亡。

  在查到投毒之前,宴时庭一直以为他的父亲就是生病、过劳而死。

  他是看在眼里的,他父亲最后那段时光,为了宴氏忙到半夜,越来越虚弱,最后无力得只能躺在床上,一直吐血。

  可是他的死因竟然不是生病,而是被人投毒。

  宴时庭只以为,叔叔宴宇峰愚蠢、无能,却没想到,他竟然贪心到这种地步。

  父亲死后没多久,股份还在母亲那里。

  宴宇峰着急,便也给宴时庭母亲——柳岳宁投毒。

  这一次,他用的量很多,投毒频率很高,不到两个月,柳岳宁便和宴鸿峰以同样的死因去世。

  也是因此着急,宴宇峰才会留下证据。

  十九岁的宴时庭看着那些证据,在房间里坐了一夜。

  天亮后,他颤抖着手下楼,看见了上门来求他放过宴宇峰的宴奶奶。

  那时,宴奶奶虽说不怎么关心他,但也不像后来那样恨着他。

  看见他失魂落魄,宴奶奶没急着说宴宇峰的事,而是关心了几句。

  宴时庭看着她慈眉善目的脸,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单纯的宴隋。

  最后,他让宴隋出去玩,将宴奶奶带到书房,把投毒的证据都给她看。

  “奶奶,你觉得,我还应该放过宴宇峰吗?”

  他本意只是想,让宴奶奶看在二儿子被人害死的份上,不要再包庇宴宇峰。

  然而,看到那些证据的宴奶奶,脸上没有丝毫震惊之色,反而目光躲闪,只有心虚。

  “时庭,死去的人再怎么也活不过来了,就放活着的亲人一条活路吧,不要再计较那些陈年往事……”

  宴时庭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刹那间,明白了什么。

  他大脑一片空白,许久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早就知道了?”

  他步步紧逼:“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投毒后,还是投毒前?”

  宴奶奶回避着他的视线,没有说话。

  十九岁的宴时庭并不像三十一岁时那样稳重。

  他看着心虚的宴奶奶,眼眶泛红,喉间仿佛被刀割般难受。

  他冷下声,一字一句仿佛从喉间挤出来:

  “奶奶,请你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