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睡前故事合集>第19章

  他十六岁就出来卖,那年他谎称自己十八,第一个客户是个喝多了的姐姐。

  他在屋子里听到其他人拦她,和她说别碰这种人,脏,要染病的。那个姐姐满面通红,手里还攥着半罐啤酒,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手舞足蹈,她说大不了老娘不睡,盖着棉被纯聊天,咋的,谁拦我?

  他以为她们怎么也得把人拦下来,可是没有。那帮人打扮得很时髦——在他的印象里,烟熏的眼妆,脸上颧骨部位发着亮,嘴唇抹得如血一般红就是时髦——身上有很浓重的烟酒味,一看就是从附近那个正热闹的酒吧踉踉跄跄走来的。她们对视了一下,指缝里夹着烟,脚步一下深一下浅,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着走了,把那位穿着很清凉的姐姐给他留了下来。

  她闯进屋,站也站不稳,随便找个地方往后一靠,撞了个矮木桌,木桌上倒扣着的相框掉地上碎了,特别清脆一声,让她醒了点酒,盯着他看了半天,问他你多少岁。

  他长得漂亮,眉眼雌雄莫辩,常年住在潮湿小巷不见天日的皮肤又白,只有比女生微宽微大的骨架和喉间的喉结能昭示男生的身份。他刚初中毕业,还没发育完,身型比醉鬼姑娘大不了多少,他绷紧嗓音说十八,姐姐“嗯?”地质疑他,他改口说十六。

  醉鬼姐姐笑得花枝乱颤,半瓶啤酒差不多全洒地上了,她说你那玩意儿发育完了吗就出来卖,有人看得上你?

  他老老实实摇头,说没有,你是第一个。

  姑娘很不客气地坐上床,把同坐床沿的他往边上挤,一边摸出烟点上了,一边问他你不读书,乱搞什么呢。

  他说我需要钱,我姐病了。

  醉鬼姑娘问他什么病,他说免费和人睡觉的病。

  他说我姐就是干这个的,干这个来钱快,我姐等不了了,我也等不了了。

  姑娘跟他唠了半宿,酒醒前记得他是他姐捡来的孩子,酒醒后什么也不记得了。她拍拍他的肩,跟他说你这样没法服务女人的,试试跟男人睡觉吧。

  他涨红了脸,半长的头发有几绺刘海挡住了眼睛,姑娘说我也没多少钱,微信转你二百吧,当今晚陪聊的钱了。

  他翻箱倒柜,找出一张很旧很旧的绿色收款码,姑娘扫完有点饿了,问他外卖能不能叫到这儿来,他说行,过了半小时,他俩一起呼噜完一份粉,她说我走了,你好好的。

  他说嗯,没交换名字。

  养他长大的姐姐叫李姐,今年三十二了,十八岁的时候捡到两岁的他。那会儿李姐刚开始做皮肉生意,心里还软,不忍心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就这么病死饿死了,李姐想过把他送去孤儿院,可是孤儿院本市没有,送去外市车费太贵了,李姐是黑户,买不了火车票动车票,婴儿还差一口气,她心一软把孩子留下了。

  小孩儿养得不算多精致,糙养,不死就行,小孩儿自己也争气,从小到大没生过多少病。

  李姐没让他读幼儿园,办事的时候往帘子隔出来的小空间里一扔,孩子听着她嗯嗯啊啊的声音入眠。

  到了要上小学的时候,李姐已经有了几个相熟的客人,她求着人办事,撒娇嗔怪,死皮赖脸,磨得一个男人帮她办了事儿,孩子送去本市最差劲的小学,她也不在乎,她只要小孩儿能读完义务教育,她就心安理得,不算亏欠。

  他开学没多久就被排挤了,因为总是洗不干净的旧衣服,因为衣服晾晒不干的湿哒哒的霉臭味儿,因为矮别人一截的身高,因为长得像女孩子的外貌。

  他不爱说话,也不爱告状,挨着什么事了,一声不吭,被扔掉的文具就捡回来,踩脏的校服回家再洗,他知道买文具交水费,一桩一件都是钱,他没有钱。

  李姐不忙活的时候陪他写作业,小木桌有点油,李姐喜欢和姐妹在上面吃烧烤啤酒,他拿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沾水擦擦,水渍一干把作业本摆上去。李姐在边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特别专注,好像她是老师。李姐说他写得挺好,没什么错的,不用辅导。二三年级的东西不用辅导,五六年级的东西辅导不来,李姐躺在漏出黄棉的沙发上,翘着脚丫子,快活地说小学的东西我早忘光了。

  因为李姐只读了小学,她离她的小学是有点远了。

  初中学校抓早恋,男男女女遭殃不少,他幸免于难,李姐笑嘻嘻地问他怎么不谈恋爱,他问李姐爱是什么,李姐说爱就是陪人睡觉变免费。

  他问那结婚呢,李姐说结婚就是更多东西变免费,你要是聪明,你就保住钱包,不要恋爱也不要结婚。

  他悟了一下,原来恋爱结婚是花钱。

  他没钱,把学校的春游赖掉了,老师说要上门家访,李姐不让老师来,李姐叫他转告老师,说我姐是个女表子。

  他如实做了,老师的眼神好像被什么刺痛,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来,他常在梦里看见那些泪水变成一道溪流,他是一尾堪堪被水没过、即将窒息而死的鱼,水源尽头是他悲悯的老师。

  老师给他交钱让他去春游,给他钱□□游要带的便当零食,他把钱拿回家给李姐,他说我不去。

  李姐看了他一会儿,笑了,李姐说那不行,你得去。

  他发现李姐眼角有细纹了,好像干裂的沙土,于是在他的梦里,濒死的鱼身边还有濒死的花,蔫答答地从干裂的沙土里长出来。

  他初中毕业以后,老师最后拥抱了他一次,他回家,发现李姐病了。

  李姐想要免费给别人睡觉,可是那个人有家室,有妻儿,那个人拒绝了李姐,再也不来了。

  李姐就从楼上跳了下来,医生说李姐成了植物人,身上还有许多其他的病症。

  他问是什么病呢,医生说姓病。

  他又困惑了起来,原来恋爱结婚要花钱,不结婚也要花钱。

  他去找餐厅,找网吧,找修手机的店,不同的老板说的都是差不多的价格,一个月一千五,包吃不包住。

  他没有钱,李姐也没有,李姐的医药钱是李姐的全部积蓄,现在还有一个窟窿亟待填补,他算了一下,一个月一千五远远不够。

  他想起李姐的工作。

  他的第二个客人是个男人,啤酒肚,胡子刮不干净,他不记得对方说什么了,只记得自己就是哭,对方好像很兴奋,把他变成一堆破烂,变成一滩掉在地上泥泞的浆果,然后结束了,对方给了现金,他收拾自己的过程变成记忆里选择性屏蔽的一片空白,他记得自己吃了一顿饭,是六块钱的馄饨,他央求老板娘给他多加两片生菜,老板娘看他破旧的衣服,给他加了一半的馄饨,然后他去买了一本书,他基本没为自己花过钱,可是这一笔钱,他想给自己买本书。

  他买了本诗集,也许是因为诗集很干净。

  有些客人他记不住,有些客人他记得,他记得面目老实的人,皮肤黝黑的人,有人不愿立刻离去,会拿起翻阅一半的书籍,请他朗读,他用哑了的嗓音读,意象里藏着幽微的情感,变成他湿红的口舌。

  他曾趴在男人背上,也盘过男人的腰,他哭了又哭,渐渐不哭了,开始高高低低地喘息,他在那张油腻的木桌上看书、写字,在那张木桌上吃饭,吃饭的时候,桌上的相框立着,里面笑容灿烂的李姐看着他,办事的时候,桌上的相框盖着,李姐躺在里面,伴着他嗯嗯啊啊的声音入眠。

  然后有一天他碰到了一位哥哥,哥哥二十五,却已经离异过一次。哥哥看起来和其他人不太像,他像另一个世界来的文明人,甚至会和他探讨那本已经被翻烂的诗集。

  那时他十八,哥哥穿戴整理完,回头问他,我可以来看你吗,什么都不做。

  他的睫毛很长,掩着担心,他半垂着眼,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李姐装进小盒子里那天,哥哥来了,哥哥说怕他伤心,也想帮他操办丧事。

  他对那些事一窍不通,整整几日,他好像不在世间,他频繁地梦见李姐和他出去散步,李姐在阳光下健健康康,长发很有光泽,她脚步很轻快,还像小姑娘,李姐问他你知道爱是什么吗,他说不知道,李姐就笑,李姐说我也不知道,到死了也不知道。

  他醒来对着墙发呆,哥哥很犹豫地、很缓慢地去抱他,窗帘漏了点光进来,他的胳膊那么白,环过那么多黝黑的脖颈,那么多堆积黄着肉的脖颈,此刻他抬起白白的胳膊,抱的是哥哥很结实的背。

  哥哥和兄弟们合租,不能带他回家,他也不愿意走,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屋子的每一寸,每一块剥落的墙皮、每一处污渍、每一个裂开的地砖缝,都是他生长的地方。

  它们让他盛放,又让他不能拔根枯萎,烂在漂亮的楼盘里。

  哥哥带他出去吃饭,他每次都加好多调料,加辣,加酱,加调味用的酸萝卜,加炸好的豆皮。哥哥问他怎么吃得这么重口味,他说这顿吃饱一点,挨饿的时间少。

  他对这片街区最便宜的苍蝇馆子门儿清,对小卖部临过期或已过期的面包就会卖得便宜些也一清二楚,他带着哥哥走街串巷,有时放声大笑。

  哥哥问他怎么不剪头发呢,喜欢长头发吗,他说以前头发是李姐剪的,后来李姐没给他剪了,他就留下了。

  哥哥拨弄他的长头发,拨弄他的长睫毛,拨弄他的嘴唇。

  他偏头想看小溪从他眼里流出来,把自己没过,可原来那双眼睛是沙地。

  他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手机,是哥哥给的。之前好多人没有现钱,就扫码付了,扫的全是李姐的码,他也不知道密码,钱就这样打了水漂。

  哥哥给他手机,教他注册社交软件,每天给他发消息聊天。

  哥哥问他,可不可以不做这个了,哥哥想回家开店,到时候可以带他回去,到店里帮忙。

  他想了很久,最后问哥哥,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他想,如果总要跟谁走,那么就跟着有答案的人走。

  哥哥的名字变成了正在输入,很久以后他回,我不知道。

  于是他回复哥哥,我会在这里等你,如果你还会想起我。

  哥哥是买火车票走的,因为比动车票便宜些。他知道哥哥手头也很拮据,可是哥哥给他塞了两千块钱的现金,哥哥说,我回老家,开饭店,说服父母,然后带你走。

  他想,也许说服父母以后,哥哥就会有关于爱的答案。

  他把钱留下来,藏在小盒子里,想起哥哥就拿出来看一看,数一遍,不知不觉,纸币竟已变得皱皱巴巴。

  他和哥哥聊天,很偶尔地聊,哥哥很忙,后来有一天,哥哥的朋友圈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没问,哥哥也没说。

  他等了两年又五十三天,有一天哥哥的信跨过遥远的距离回来了。

  信封里有哥哥的信,也有一些钱,他想起以前和哥哥沿街慢悠悠地走,他问哥哥怎么好像也用不惯手机呢,哥哥说有人愿意慢慢地生活,很慢地数数,很慢地用现金,很慢地过日子,很慢地走路……他愿意慢慢的,不愿意和现代的科技一样,方便快捷,但是好冷漠。

  信封里有八百块钱,哥哥在遗书上写,我留下了父母的赡养费,还了欠款,给工人发完工资,剩下的所有钱,都在这里了。

  哥哥写,困难太多了,不止是疫情,还有洪水,还有父母的反对,还有难以启齿的求助。

  哥哥写,请收下这些钱吧,希望能帮助你一些。

  他把崭新的八百取出来,和皱巴巴的两千放在一起,生平第一次,他好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他想,爱好像是两千八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