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啊, 别跟着我们忙了,耽误你,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宋满背起装满玉米的竹背篼, 单薄的背脊被压弯下去,他抹了把脸上的汗, 笑道:“没事妈, 我学起来很快的, 不耽误。”
“哎哟,这个很重的, 你慢点啊。”宋爸放下手里的镰刀,跑过去扶住宋满:“背完这一趟不要再来了,在家休息休息,俺们还没老呢,哪里就缺你一个小娃娃帮忙了。”
宋满稳住身体:“爸, 我真没事, 不重。”
说完, 宋满背着玉米,一步一个脚印地, 往家的方向走去。
望着儿子摇摇晃晃的背影,宋妈满眼都是心疼:“这孩子,真是的。”
“十块钱一套啊?”
宋妈看向宋爸:“老宋啊,你去把柜子里的钱拿出来数二十,俺记得应该是够的。”
宋爸没有多想,直接点头“哎好。”
“等等爸,”宋满一把拉住宋爸的手:“买一套就够了。”
“一套哪够啊, 不要换洗的了?”宋爸笑着推开他的手。
过了一会儿,端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出来, 打开盖子,里面全是皱皱巴巴的纸币和硬币,多数是一毛两毛,几张一块两块。
宋妈微眯着眼,长满褶皱的手伸进铁盒子,一张一张数,数了二十五块钱给宋满。
“有校服还要有鞋子噻,你那双鞋子啊都开胶了,多的钱拿去买双新的,俺跟你爸难得才去一趟镇上,路又不好走,你自己放学的时候买吧,就之前咱们一直去的那家,让老板给你便宜点。”
宋满低头看着那叠皱巴巴的钱,眼眶微红:“不要,我说了,就一套就行了,买那么多干什么,而且鞋子还能穿,我这天天都在长个子,买新的都穿不了多久就穿不了了。”
宋妈和宋爸对视一眼,笑呵呵道:“等真穿不上了,那就给你爸嘛,他脚比你小,能穿。”
见他还是不接钱,宋妈“哎呀”了一声:“你不用担心,衣服鞋子俺们还能买不起吗,上个月俺跟你爸刚卖了一笼小鸡仔,咱们有钱的。”
说完,把钱往宋满手里一塞。
宋满的鼻子一酸,纸币握在手里,明明很轻,他却觉得好重,沉甸甸的,抬不起来胳膊,就连上面的褶皱,他都感觉硌手。
那一叠分分角角凑成的二十五块钱,宋满拿出十块买了校服,剩下的买了高年级的课本和练习题。
同一年的期末,他拿了全年级的第一名,远超第二名将近八十分。
“吱吱——吱吱——”
夏天的夜晚是属于知了的。它们在地底下生长十年,换来地面上半个月的光明,半个月不知疲惫的鸣叫,最后归于尘土。
就像在大山里挣扎的人,埋头数十载,换来考场上的两天。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走在前面的,都是从无数个深夜里熬出来的。
夏蝉的鸣叫声穿透厚厚的土墙,宋满坐在煤油灯前埋头写字,昏暗的,四四方方房间里,有笔尖落在纸张上的沙沙声,翻开下一页的翻书声,针线穿过破旧衣服,丝线摩擦的声音。
缝完一个缺口,宋妈停下来揉了揉眼睛,宋满放下笔:“妈,你明天白天再缝吧,晚上伤眼睛。”
“没事,还有一个,马上就好啦。”说着,宋妈放下手里的针线,去看他的课本:“你作业还没写完呐?”
宋满:“写完了,在复习前面的,还有一个星期就高考了。”
宋妈点点头,继续对着煤油灯缝衣服,而宋满拿起笔,却迟迟落不到纸上,宋妈没听到他写字的声音,抬头问:“怎么啦?”
宋满再次放下笔,道:“妈,我一定会考出好成绩,念好大学的,以后我还会在城里买房子,带你们离开这里。”
煤油灯微弱的光笼罩着这张桌子,光落进宋妈的眼睛里,泛起一层薄薄的,散不开的雾水。
她温柔一笑:“妈妈相信你。”
“你啊不要有压力,就算最后没考好也没关系的,俺们家小满从小就是懂事的,是俺们村里最出息的,你都不知道吧,每次村里人说起你,就夸你,说你能干,”宋妈满眼欣慰地看着儿子:“爸爸妈妈已经很知足了。”
宋满攥紧手里的笔,在眼泪快要掉下来的时候,迅速低头,不想让母亲看见。
“你其实从来没有埋怨过你的父母,反而有时候会很愧疚,觉得是因为自己,他们才会这么劳累的,因此你不敢休息,一停下来就会觉得对不起他们,才会在大学的时候疯狂地兼职赚钱。”曲之意说。
宋满闭着眼,仰躺在椅子上,情绪很不安稳。
曲之意继续说:“而你也很努力,因为从大学开始,你所有的生活费学费都是自己赚的,没再问他们要过一分钱。但久而久之,你对你家乡的感情也越来越复杂,虽然那片土地养育了你,磨练了你,可你也真的没有办法回到那里,所以你拼了命的想要走出那里,甚至开始反感身边的人提起那个地方。”
“奶奶,你说的那个叫老家的地方,真的有那么好玩吗?”宋玉坐在宋妈的腿上,奶声奶气地问。
宋妈笑着说:“对啊,那里啊白天可以在树林里采蘑菇,晚上可以抓萤火虫,会发光的小虫子,小玉见过吗?”
宋玉摇头:“我怕虫子,不敢抓。”
宋妈哈哈一笑:“萤火虫不吓人的,等以后小玉去老家玩儿了,奶奶给你抓一瓶子的萤火虫,把它们装在瓶子里,一闪一闪的,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样,”
“真的吗?”宋玉瞪大眼睛。
城市里没有萤火虫,公园里也不会长蘑菇,她从来没有见过。
“妈,你怎么又在跟小玉说这些。”宋满从后面走出来,面色微沉,他看向宋玉:“昨天老师布置的英语单词背了吗?”
宋玉嘟起嘴,扭头抱住宋妈的脖子。
宋满:“没背就现在去背,两个小时后我要抽查。”
“哼,”宋玉将脸埋在宋妈的肩膀里,小声说:“爸爸好讨厌。”
宋满的眉心拧在一起,张口想说什么,宋妈察觉到了他的情绪,连忙先出声去哄宋玉:“小玉怎么可以这样说爸爸呢,这样是不对的,走,咱们去背书。”
“一个连车都开不进去,路全靠双脚一天一天踩出来的地方,我想不明白,明明我努力了二十多年,才走出来,而他们却总想着要再回去。”
“那我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
宋满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颤抖,曲之意也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小玉呢,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坠楼吗,是因为意外,还是像警察说的那样,是自//杀?”
“小玉......”宋满的气息瞬间乱了起来,眼球在眼皮下不安地转动,曲之意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痛苦和自责。
看着试卷上一连串的红叉,以及试卷右上角的那个零蛋,宋满无奈地扶额:“从开学到现在,每次测试都是垫底,宋小玉,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学。”
宋玉低着头,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宋满知道她在装,每次只要一说起成绩就来这招,屡试不爽。
之前因为有宋爸宋妈在,他也就算了,结果这次居然考了零分。
宋满将试卷往桌子上一拍,道:“拿好你的零分试卷,去写检讨书,我明天下班回家了要看。”
“啊?”宋玉苦着脸:“可是,可是我不会写啊……可以不写吗……”
宋满心下也一软,但开口时,说的还是:“不写你不长记性。”
“好吧。”宋玉撇撇嘴,下一秒又笑:“那我写出来了,这个周末可以出去玩吗?”
“只要你认错态度好,”宋满说:“也是可以考虑一下的。”
“好!那我一定会写出来的!”
“宋先生,现场我们都勘察过了,和之前的结论是一样的,没有异常,”警察摘下警帽,沉重地说:“请节哀。”
警察退出房间,宋满一个人站在原地。
别墅的小阁楼有一个露台,露台外面有一颗长了几十年的老榕树,树杆又粗又高,其中几根延伸到了露台上,宋玉很喜欢趴在那几根树枝下,看书写作业,搭积木,玩拼图。
宋满呆滞地走到露台边,他没有哭,但心里全是痛。
有风吹过来,把露台旁边那颗老榕树的树叶吹得漫天都是。
突然,老榕树伸出来的那串树枝里有纸张被翻动的哗啦声。
“我抬头望过去,有一张纸被卡在了老榕树茂密的枝干里。”
“一张纸?”
曲之意快速记下笔记:“是什么纸?为什么警察勘察现场的时候没发现?”
宋满摇头:“树枝太茂密了,如果不是风太大,看不见的。”
“那这张纸很重要吗?你有将它拿下来吗?”
“……有。”
“我翻过露台上的栏杆,踩在延伸出来的树杆上……”
树杆不是特别粗,但有成年男人的大臂粗,所以也算结实,他踩在树杆上,一边小心翼翼往前挪,一边伸手去够那张纸。
有一股更大的风吹过来,他的身体歪了一下,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宋玉平时很喜欢趴在露台上玩……
头一天宋满让她写检讨书……
露台上有风……
老榕树的枝干里有一张纸……
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记录到这里,曲之意猛地停住笔。
“我够了好几次,才将那张纸拿下来。”
曲之意问:“纸上有写东西吗?还记得内容吗?”
宋满的声音变得哽咽:“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