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莫语的情绪似乎被拽回来了，他不再呆滞，逐渐像以前的平静期一样柔和。
一周后的一个工作日傍晚，楚洋接到了莫语的电话。
“玫瑰花谢了。”莫语说。
楚洋合上文件交给曲池冰，示意他先出去，之后才说：“它们在你的呵护下活了二十天。阿语，你很厉害。”
电话那头的莫语平静地说道：“可它们还是谢了。你下班再买些花回来好吗？”
“好啊，想要什么花？”
“玫瑰。”
“可以，那今天给男朋友买9朵好不好？”
“十朵，要十全十美。”
“嗯，听你的。”
莫语接着说：“我刚才把家居服弄脏了，想换身新的，你喜欢我穿哪一身？灰色的还是白色的？不许说都好，一定要选。”
“灰色的吧，那个比较舒服。”楚洋今天开了一天的会，现在胃里空空，听着莫语的声音就更加想念家的味道了，他问，“晚上吃什么？”
莫语想了想，说：“我做了煎饼，你带菜回来吧，我想吃豌豆尖和松茸汤。”
“没问题。”
“你现在就要下班了吗？”
“还有点事情要处理，我今天提前一点，大概六点半能到家。”
“好，那我先洗个澡去。”
楚洋笑了一下，说：“洗干净点儿，我回去要检查的。”
“嗯。”莫语似乎也笑了，他说，“楚总连表白都不说，不给你检查。”
“我爱你。”楚洋压低了声音，“今晚你想听多久都可以。”
“嗯，Yang，我爱你。”
挂断电话，莫语看了眼手表，坐到桌前提笔写了些字。之后他走进浴室，在浴缸里放好热水，然后走进衣帽间换好了灰色家居服，又从医药箱里拿了一组注射器和针头，走回浴室。
楚洋常用的香水就放在洗漱台上，莫语拿起香水喷了两下，可是味道不对。他想了想，走出浴室，把之前在医院时向楚洋索要的那件家居服拿了回来。那件衣服很厚，回来后楚洋就没再穿过，这正合适。
莫语摘下手表放在水池旁，赤着脚走向浴缸，抬腿，迈了进去。
浴缸旁有个大理石台案，这让他放东西变得方便了许多。他用了插线耳机，这样就不用担心手机进水了。点开手机里存好的录音，选了列表循环，然后戴好耳机，楚洋的声音从耳机里流了出来。
第一个音频，是楚洋第一次安抚他时说的“会有人爱你”。
莫语打开一次性包装，把压脉带系在了自己的左上臂。他深呼吸了一下，抽了一管空气，然后连接好针头和注射器。他用右手捏住持针器，向着自己左臂挪去。忘记消毒了，不过无所谓，要死的人了，无菌有菌也不那么重要。针头回血、再进针、松开压脉带、推入空气、拔针、止血。
还是有些狼狈的，毕竟单手操作，但好在完成了。
列表已经播到了第二个音频，是楚洋唱歌的声音，跨年那一晚，楚洋唱给自己的，独属于他们二人的那版《Fix you》。
莫语坐在浴缸里，热水让他感到舒适。他抱着楚洋那件家居服，用力地吸着上面的味道，这次味道是对的。左手臂有些凉，他似乎感觉到那些被注入的空气顺着肘正中静脉缓缓移动，理论上他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但这也并不重要了。楚洋的歌声很好听，伴着南半球夏夜晚风的声音，莫语恍惚回到了那一天。那天真的很开心，是他从确诊到现在九年的时间里最开心的一天，甚至是他三十一年生命中最开心的一天。
“阿语，我爱你。”那天唱完歌之后，楚洋这句表白也被录了下来。
“我爱你，Yang，我也爱你。”莫语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有些陌生，因为那声音太雀跃了，原来，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明明只是一个多月以前发生的事情，可此时听起来却恍如隔世了。
莫语弓起身子，因为此刻的他心脏剧痛，是心绞痛的感觉。气体到了心脏，这比预计的时间要快，这样也好，莫语想，这样就不用担心楚洋会看到自己濒死时的丑陋模样了。从来就没有“好看”和“体面”的死法，莫语很明确这一点。
楚洋梦见过两次莫语割腕，所以莫语在计划这次自杀时首先排除了割腕，这太残忍了，噩梦成真可不是什么好事。
莫语出了很多的汗，不知是热水的作用，还是心绞痛带来的。教科书上说，心绞痛常伴有憋闷、窒息感和濒死感，但此刻楚洋只觉得痛。也对，这本就不是典型心绞痛。
耳边传来了楚洋绵长的呼吸声，那是莫语偷录的。
疼痛扩散开来，变为整个胸腔都在疼痛，呼吸急促起来，止不住地咳嗽。莫语想起自己经手的那些病人，在描述病情时经常会说“整个肺都在疼”、“感觉在撕扯”……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气泡开始进入肺动脉了吧？应该是。咳嗽停不下来，喉咙里满是血腥味，但和上次胃出血不一样，应该不会吐出来，他实在不想让血滴在水里。
手脚四肢开始抽动，无法自控，生理性泪水涌出，莫语没去擦，总会落在水里的。楚洋的呼吸声真好听，能让人安稳下来。哪怕是在这样的疼痛和抽搐中，莫语也能感觉到心里的安稳。
提前吃了止痛药和安眠药，现在都起了作用。莫语觉得眼皮有些沉，还在咳嗽，但是咳嗽也变得无力了。呼吸的频率逐渐与耳畔的声音趋同，有些憋闷，但还能忍受。莫语费力地抬起手，亲吻了一下手指上的戒指，当做自己在亲吻楚洋，或者说，在亲吻楚洋的爱。爱也是可以具象的，具象在一枚戒指上。莫语觉得有点可惜，最终没能和楚洋拥有对戒，但这样也好，以后他可以跟别人拥有人生第一枚对戒，不必留有心理阴影。
如果真的有神明，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若是能遇到，莫语一定会说，自己在死前没有遗憾。他被爱包围着，怀抱里是爱人的衣服，鼻尖是爱人的香水，躺在共浴过的浴缸之中，耳畔是爱人的声音，更重要的，他在临死之前跟爱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爱你”。
美好而无憾。
莫语似乎瞌睡了一瞬，睁开眼时有些头痛。是肺气肿引起的？还是气泡顺着体循环进入了大脑？不清楚，也不重要。莫语再次闭上眼，耳机里却传出了让他意外的声音。是幻觉吗？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听到这段音频，真希望你永远听不到，但你始终是自由的。阿语，如果你现在在犹豫要不要解脱，我请求你再想一想。如果你已经实施了，又如我所猜想的那样的话，我想告诉你，浴缸旁的窗台上有一个按钮，那是我拴在你身上的安全绳。当然，按与不按的决定权在你。你手里始终有刀，割断自己的安全绳时，自然也可以割断我给你的安全绳。如果此时你已经无力，或是真的决定放弃，那么请记住，我爱你。莫语，楚洋很爱你。”
剧烈的头疼让莫语的视线变得模糊，浓密的黑色一阵阵袭来，意识开始飘浮，莫语看到了那个按钮。音频回到列表起点，又是楚洋说的那句“会有人爱你”。
“我感受到了，Yang，我知道你爱我，谢谢你。”莫语喃喃说道。
楚洋几乎是和救护车同时进的家。彼时莫语穿着灰色家居服沉睡在浴缸之中。楚洋看着急救人员把莫语从水中捞出，看着他的胸口被快速按压，被除颤仪一次又一次“唤起”，不知过了多久，监护仪上的线重新波动起来。
“回来了！”急救医生松了口气，停下做CPR的手，说，“抬到担架上，家属来帮把手。家属？家属！”
楚洋回过神来，帮医生和护士把莫语抬到楼下，跟着上了救护车。
一路上莫语又心脏停跳了数次，全程一共有三名医生和护士轮流为他做心肺复苏，一直到进入抢救室，他还没有恢复自主心跳。
护士在抢救室门口拦住楚洋，问：“再确认一下，你真不知道他给自己打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楚洋终于失去了克制，他红着眼说道，“你们不是能化验吗？为什么要问我？！”
护士大概见多了崩溃的家属，并没有因为楚洋的失礼而反感急躁，她耐心地说道：“化验需要时间，如果你能确定他用了什么是最好的，这样我们也好尽快处置。”
电光火石之间，楚洋想起之前他们在看电影时的一段对话。他说：“空气！是空气！”
“空气？”护士再次确认，“你说他给自己打了空气？”
楚洋：“对！他说过……空气是可以致死的……他是医生，他有专业知识……”
护士立刻转身往急救室里跑去。
“空气栓塞”这是楚洋听见的，护士用的词。确实是这个词，当时莫语在看到电影里那个场景的时候，说的也是这个词。那时候他说：“这个注射器太小了，要想达到空气栓塞的程度基本不可能。5ml以下的空气进入静脉，又是这么慢的速度，大概率不会有事。”
于是，这一次，他给自己打了50ml空气。
楚洋颓然地靠在抢救室外的墙上，刚才短短十分钟经历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买完花回到车上，就听见手机的报警器响起，他机械地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一边开车往家赶，一边给莫语的手机打电话。
明明才通过电话，明明说要吃豌豆尖，还说要买花……所以，阿语，你还是听到了那段录音，是吗？我拴住你了吗？楚洋在心底问，你放手了，可你又按下了那个按钮，那时你在想什么？
迎面跑来了三个人，楚洋最先看清的是乔晨，紧接着才是苏行和晏阑。
“什么情况？”乔晨焦急地问。
楚洋指了指身后的抢救室，无力摇头。
“这个……”苏行把手里的一张纸交给楚洋，喘着气说，“我们、刚才……咳咳……刚才去了你家……”
晏阑一边给苏行顺气，一边接过话来：“我们刚才去了你家，这是在你家餐桌上放着的。还有阿语的手机我们也拿来了。”
楚洋接过那张纸，怔忡许久，双眼才终于对上焦，看清了那封遗书———
「最后一朵玫瑰花枯萎了，我给自己的期限也到了。我没有变得更好，只是在假装变好了。这一次跟以前不同，因为有了你，我多坚持了20天。我很努力了，但是我太累了，你也太累了。我不想做你的累赘，我很爱你，但，就到这里吧。」
「做好的煎饼放在锅里，第一次给你做饭时做的是煎饼，第一次在公馆吃饭时我点了豌豆尖，有始有终，所以今晚我让你带了豌豆尖回来。一定要吃完，吃完之后就画上了句号，以后不可以再想我了。」
「十朵玫瑰花，是因为我没有办法跟你长长久久下去，所以就祝你以后都可以十全十美。」
「其实我更喜欢白色的那身衣服，因为那上面有个太阳图案。但你选了灰色，那就听你的吧。」
「我没锁门，怕你再踹坏家里的门，这样我就要欠你两扇门了，这不太好。」
「知道你害怕见到我的血，所以我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不会让你的噩梦变成现实。」
「我的论文发表了，最后致谢辞中我写了“感谢我的挚爱楚洋先生”，这是我的私心，我向全世界昭告了我的爱，让这份爱永久留存。」
「我的遗嘱已经做了公证，名下的房车全部留给你。上次是我骗了你，我没有房贷，只是不想让你在房产证上加上我的名字，这没必要。银行卡里的存款不多，捐了或留下都随你。」
「之前让Tina帮我保存的那一箱东西不是书，是我这些年来的日记，她看不懂中文，我才敢交给她。记得去找她要回来，我允许你看我的日记，在任何你想看的时候。」
「我已经签署了遗体捐献，会有人替我料理后事。」
「Yang，感谢你的照耀，此刻我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