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架上的人此时正闭着眼,已经失去意识了。

  他看起来又瘦又小,像是年龄小了很多,

  但那人的样貌与白发,沈晨不会忘记。

  未知的世界,没使沈晨产生多一秒的犹豫。

  他朝木架跑去,拿起祭祀台上的骨刀,踩着草垛攀上木架。

  人群发出惊呼声,刚刚将沈晨带回的首领也很吃惊,但当有人打算冲上台将沈晨带走时,首领又制止了几人的动作。

  沈晨割断由植物纤维编织而成的粗糙麻绳,昏迷中的身体失去平衡,向前倒去,倒入沈晨怀中。

  祭祀的鼓点停下,整个祭台一片嘈杂的人声。

  年迈的女祭司举着占卜所用的骨骰,看着祭台上的两人,也没有吩咐任何人上前。

  意料之中的阻拦没有发生,直到沈晨将人从木架上带下来时,众人只围在草垛下方。

  首领面色凝重,一时没有说话,只走到大祭司身边,两人低声说了几个短语。

  沈晨将少年抱起,怀中人体重极轻,就像没有这场火刑,也会不久于人世。

  随后,他跃下草垛,毫无畏惧地站在众人面前。

  僵持中,人群仿佛伺机而动。

  这时,那名女祭司当着众人,一步步挪到沈晨面前。

  她步履缓慢,走动时,身上繁复的骨饰相互碰撞,发出一阵阵响动。

  沈晨看着她一步步靠近,没有从她的神情中看出恶意。

  两人站定在一步之遥的位置,女祭司上下打量了眼前人一番。

  青年穿着奇怪的衣服,全身沾满半干的泥巴,神情淡漠疏远,实在不像是她占卜中出现的角色。

  但良久后,女祭司还是伸手,轻轻拍了拍沈晨的肩膀,做了一个“跟我来”的动作。

  沈晨环顾人群,人群中有人高声喊话,像是不服的质疑。

  那名首领没有回复,只看了看已经走出几步的女祭司,随后向沈晨点了点。

  沈晨垂目,看了看怀中的人。

  少年瘦骨嶙峋,双眼紧闭。

  苍白的脸色在日光下几乎透明,像随时都有可能再次消失一般。

  沈晨思虑再三,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朝女祭司离开的背影跟去。

  祭台后方的密林,是一片盛开着紫色小花的矮木丛。

  人影轻撒在花间,淡紫忽明忽暗,清冷又幽静。

  沈晨跟着祭司在矮木中穿行,走到阳光下时,怀中的人被颠簸和刺眼的光线影响,渐渐苏醒过来。

  沈晨察觉到怀中的人睁开眼睛,低头看向他。

  与光同时映入少年眼帘的,是一个模糊的人影,眼中盛满关怀与担忧。

  少年昏迷多时,意识朦胧不清,在苏醒的同时,心惊了一瞬。

  那双微微睁开的眼睛被光线刺激,瞳孔缩成小小一枚。

  但他逐渐发现,他眼中的沈晨,尽管无比陌生,但带着这样的神色与注视,如花香深入鼻翼,令人莫名安心。

  然而,下一秒,沈晨的脚步停在原地。

  少年在短暂的苏醒过后,将双眼重新阖起。

  季风吹拂间,将沈晨刚刚融化的心重新凝固。

  祭祀听见他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看了看。

  沈晨的身影犹如一片阴影,像一片不测之渊。

  他在原地缓了几秒,而后不多时,重新迈步跟上。

  祭司将两人带到一所木屋前,沈晨跟随前者进屋,而后将少年放在屋内的木床上。

  祭司从随身的布袋中,取了一枚植物根茎,放入了燃着木炭的熏炉中。

  草药味渐渐弥漫开来,沈晨退出房间,来到木屋的门口。

  木屋位于高处,可以看清整个村镇与边缘。

  他身形下落,缓缓坐在木屋门口的石阶上。

  心经历希望与失落,反复冲击后,是一片无法形容的麻木。

  在少年的眼中,白化病患者特有的浅褐瞳孔,在阳光中几乎失色。

  在那人睁眼的那一瞬,那份惧怕与慌乱,也与沈晨熟知的魔王大人毫不相关。

  那不是,他要找的人。

  太多的疑问等待沈晨思考,但此时此刻,他突然什么都不想去做了。

  木屋前的花圃中,种着奇怪的植物。

  主茎上挂着小小的花苞,但花萼包裹得严丝合缝,没有一丁点想要盛开的迹象。

  那名刚刚被他救过的小女孩从远处跑来,手里拿着一小块被水浸湿的粗布。

  她在沈晨面前站好,将手里的湿布递了出来。

  沈晨微微抬头,看向小女孩纯洁无瑕的眼睛。

  他接过湿布,擦了擦自己的脸。

  泥沙被擦净后,留下一点水汽,与皮肤中的热源一同被微风带走。

  脸上丝丝凉凉的触感,让他在没有察觉的窒息过后,重新感知到心跳。

  身后的门发出声音,祭司从门内走出。

  小女孩朝祭司跑去,直直扑在她的腿上,看起来十分亲密。

  沈晨没有回头看向两人。

  他只是静静的坐在风中。

  祭司走到他身旁,弯腰用手轻轻点了点他的胳膊,而后朝他说了一句话。

  沈晨没有抬头,也无所谓对方说了什么。

  世界上的所有存在与他而言,好像又变得陌生又遥远。

  他通过粒子对撞机,来到了这个莫名的地方。

  尽管遇到了一位与彼苏尔长相十分相似的人类,但“相似”这件事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与此同时,这份“相似”就像一道诅咒,正在委婉地告诉他,这就是他所能到达的,唯一的终点。

  女祭司带着小女孩缓步离开,剩下沈晨一个人坐在木屋门口。

  那些花苞在风中轻快摇摆,晃来晃去,显得十分调皮。

  沈晨在木然中,缓缓伸出一只手。

  他用指背,轻轻地,蹭了蹭那些娇小的花苞。

  带着他全部不会分给别人的温柔,和心中仅剩的怜惜。

  漫长的安静过后,身后的木门再次发出声音。

  苏醒的少年脚步轻缓,慢慢走到沈晨身边。

  随后,他在沈晨身边的石阶上坐下。

  对于救命恩人,少年十分感激。

  他用听起来有些奇怪的英语,朝沈晨说了一句。

  “谢谢你。”

  沈晨微微惊讶,转过头来。

  那张与彼苏尔非常相似、又年少的脸还是毫无血色,但少年和煦笑着,摆出了一副轻松的神态。

  沈晨知道,眼前的人正在故意表达,他并没有什么大碍。

  沈晨收回视线。

  “不用谢。”

  少年:“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沈晨冷淡道:“我很快会离开,你不需要知道这些。”

  “离开?”少年有些不解:“现在除了康提,悉达伐迦和罗依迦摩都已经陷入殖民,你要去哪里?”

  少年所说的几个名词,让沈晨皱起眉来。

  他在记忆中思索良久,才记起这几个国家在哪里。

  托汉斯莫德的福,因为这位绅士的科普,沈晨对锡兰古国的历史十分了解。

  他的最后一丝希望,随着这份了解烟消云散。

  看来他真的,没有如愿到达彼苏尔口中的艾希提大陆。

  少年见他不说话,问道:“你在那些沦陷的殖民地中,有亲人吗?”

  沈晨垂头,露出了一个极度自嘲的笑容。

  “没有。”

  少年:“我听大祭司说,你能和动物说话。”

  “我不能。”沈晨道。

  “但她说图格首领把你带回来,是因为你是预言中,可以和万物沟通的创世神化身。”少年道:“你不是刚刚在两只大象手中,救了缇尼吗?”

  沈晨知道在五百年前的世界中,根本没有博物学的存在。

  他带着平日上课时的平稳,缓缓说道:“年幼的小象很喜欢和人类一起玩,它们没有恶意,只要善加诱导,避免受伤,任何人都可以做到,与创世神无关。”

  少年神情微楞,注视着沈晨的侧脸。

  沈晨神情落寞,目光没有焦点。

  他轻声道:“大象看起来体型很大,但其实是很害怕孤单的动物。”

  对于沈晨而言,他的行为学,是从每一次观察和感悟中,一点点体会来的。

  少年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不禁有些微楞。

  他来自英格兰,因为出生便与其他人不同,长大些后随着船队离开故乡,踏上了没有终点的路途。

  在漂泊中,他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和动物。

  他崇尚一切浪漫与自由,想在自己与他人不同、格外有限的生命里,找到不一样的色彩。

  但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害怕孤单”来形容大象。

  他隔着沈晨,看向了那些他种下很久的花。

  沈晨刚刚抚摸花苞的样子,被他透过叶窗尽收眼底。

  同样的,在意识模糊的片刻清醒中,沈晨眼中从炽热到寂灭的眼神,他也一并清晰知晓。

  天边开始飘来漫天的低云。

  少年问道:“你喜欢这些花?”

  “没有。”沈晨轻道。

  “这是我从一个不认识的人手里换来的根茎。”少年道:“因为战争,我被困在这里很久,但这么久以来,花苞虽然长了出来,却一直没有开花。”

  沈晨用自己微薄的植物知识对少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种花卉,应该可以用豆类施肥。”

  少年一反常态,闻言愣了一下,又笑起来。

  而后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将笑意收敛,解释道:“对不起,可我还以为,你会说它们是‘害羞’的植物。”

  沈晨无言,没有接话。

  少年看了看天边逐渐飘近的云,季风气候反复无常,骤雨很快就要降下。

  他还记得身边的人刚刚说过很快就会离开,但,现在似乎并不是个适合离开的好天气。

  少年道:“很快就要下雨了,就算你有再急的事,也最好晚点离开。”

  同一时间,丰富的户外经验,也让沈晨看出天气变化。

  但他只是冷漠地,在雨滴落下前,与少年一起走到了木屋的屋檐下。

  少年看出沈晨刻意的疏远,不再多言。

  就算与彼苏尔长着完全一样的脸,但沈晨通过几句对话,就知晓少年心思细腻缜密,与他的魔王大人完全是两个极端。

  天气的骤变,仿佛就在转瞬间。

  雨中,沈晨看着一片晃动浑浊的天,不知道自己在五百年前的锡兰古国,还能找到什么办法,去见他想见的人。

  少年轻轻咳了几声,像是看出沈晨执意要走,给他说起这附近几个城镇和部落的情况,当做报答救命之恩。

  至少,因为沈晨被误认为是“创世神”,并把他救下,他可以多活几天。

  等明天其他人发现沈晨的离开后,大概会再找个时间,举行仪式把他烧死。

  雨声和少年的声音混在一起,使得有些音色模糊起来。

  话语间,一句彼苏尔曾经说过的话,从少年的口中被突然提及。

  “在这里,生活在同一所木屋里的,就称为亲人。”

  一滴雨落在沈晨的脸颊上,顺着惯性向下滑动些许。

  他注视着雨中的花苞,眉头轻轻皱起。

  他突兀打断身边人的话,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有点疑惑,不知道眼前这个执意要走的人,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但他不解之余,还是如实答道。

  “帕拉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