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眼内浑浊不堪,却格外执着。
沈晨没反驳,只是道:“放手。”
彼苏尔听出沈晨语气极寒,抬头看了看他。
屋内的林言和方姨听见响声,跑出来查看情况。
老人不依不饶,仍然不肯松开:“你必须去自首!”
沈晨阴沉着脸:“再不放开,就叫保安了。”
林言知道沈晨的处事作风,且那位老人看起来格外瘦小,她心有不忍,连忙过来打圆场。
她伸手握在老人的手背上:“您别激动,有事慢慢说。今天天气太冷了,要不要进来喝点热水,坐下说。”
她将话说完,才想起来看沈晨的脸色。
好在,沈晨没有出言拒绝。
老人尖锐的嗓音,在林言急切的安抚下稍稍平复,但她还是不愿放手,仿佛抓着沈晨,就能抓住帮陆奇洗刷污点的最后一个办法。
林言见拿不开老人的手,只好继续耐心地轻声道:“无论您有什么事,这样拉拉扯扯的也说不明白。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沈教授不是坏人。当然,您也不会无缘无故来这里找人,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您好好说,我们会认真听的。”
沈晨极为不擅长应对这种情况,他听着林言的话,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一个好方法抽出自己的胳膊。
彼苏尔见沈晨为难,刚想拉开老人的手,却突然,在老人的眼眶中看见一汪水痕。
也许是林言的话过于温柔,使老人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下,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无助。
老人的眼睛本就附有一层灰雾,此时又被水汽隔绝,更让人无法看得真切。
彼苏尔原本还在想,如果老人继续纠缠沈晨,就使用自己的能力控制她离开。
但老人眼中突然流出的哀伤,让他不由停下了动作。
好在,林言的话还是起了作用。
几秒过后,林言成功将老人的手从沈晨小臂上拉下,握在自己手中。
小李特工见气氛缓和,走到彼苏尔身边,他目光锁定在老人身上,低声对彼苏尔说道。
“上次你追问我时,手里拿的那封信,就是她放在这里的。”
彼苏尔露出一个错愕的表情:“什么?”
沈晨听见两人的低语,望了两人一眼,没有出言询问。
林言将陆奇母亲拉进庭院,她发现老人的眼睛不好,随即搀着人一步一步往里走。
沈晨站在门口没动,看向那位老人的背影。
老人方才蛮不讲理的动作和神态,让他来不及细看。
此时,他望着那位步履蹒跚,衣物陈旧的老人、心突然向下沉去。
陆奇上学时家中困难,沈晨是知道的。
但陆奇在岑江工作这几年,身为主研人员,他的收入一定非常可观。
他的母亲,不该是这样落魄的样子。
彼苏尔歪头,看看沈晨的胳膊:“她刚才弄疼你了吗?”
沈晨摇摇头,道:“没有。”
彼苏尔觉得自己作为亲口听见高父承认罪行的人证1号,在这件事上十分有话语权,他安抚沈晨道:“那就好,没关系,我去和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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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晨与小李特工坐在书房里,小李特工喝了口热水,对沈晨汇报道:“陆奇的母亲在附近转悠过几次,但当时我没在意,以为她就是住在附近每天遛弯的老太太。后来她在邮箱上放过一封信,被彼苏尔发现了,彼苏尔以为是我放的,就是我带他去你学校找你那天。”
沈晨:“她自己一个人,在这附近出现?”
“嗯,她一个人……”小李特工也十分不解:“但她的眼睛?”
楼下客厅中,彼苏尔正举着手,在陆母眼前晃来晃去。
陆母口气不咸不淡:“我还没瞎呢。”
彼苏尔:“你眼睛不好吗?”
陆母话中有话:“我虽然看不清东西,但我不会弄错逼死我儿子的凶手。”
彼苏尔闻言,口气疑惑:“人类老了之后,都会变得像你一样固执吗?”
至少,彼苏尔觉得不管是沈昱、还是高父,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毛病。
陆母:“小奇已经死了,我不会放过逼死他的人。”
林言站在不远处,手上端着托盘,边走近边叹了口气。
彼苏尔从沙发上起身,帮林言接过茶水托盘。
坐下后,他深吸一口气,打算好好将他在第五实验室中和高父的对话告诉陆母。
一个小时后,彼苏尔来到楼上书房,小李特工已经离开,只剩沈晨一个人坐在书桌后发呆。
彼苏尔叫了他一声,才迎来沈晨的目光。
沈晨:“她走了?”
彼苏尔点头:“我好说歹说,她也不信我……她还跟林言说了好一通你的坏话,最后更是让林言盯着你。”
“……”沈晨:“林言呢?”
“送人去了,生态园里面不能叫车。”
沈晨点头,而后旧事重提,问道:“她上次拿来的信呢?还在你手里?”
彼苏尔心虚了一下。
“你知道了?”
“嗯。”沈晨道:“给我吧。”
彼苏尔非常注重沈晨的想法,但他难得地摇了摇头:“那不是一封有必要看的信。”
沈晨的目光带上一丝询问,而后又将视线低下,他道:“那看来,你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了。”
“我没看。”彼苏尔道:“但我之前在你车上看过一封很像的,所以我猜,里面的内容应该一样。”
沈晨:“我本来就觉得奇怪,想要我命的那些人,应该都不会用写恐吓信这种幼稚的手段。”
那些恐吓信的背后,原来是这样一位老人。
彼苏尔试探问道:“需要我帮她……转换一下思路吗?”
沈晨自然知道彼苏尔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像魔王大人当时暗示刘警官迷路一样,他当然也可以随意改变陆母的怨恨。
沈晨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中,关于陆奇私下进行人体实验的事,已经被消息灵通的媒体曝了出来。
评论中骂声一片,甚至有人说陆奇是披着科学家外皮的恶魔。
沈晨想,如果那些文件永远没有从第五研究室的地下被翻出来,高父会找机会,继续寻找在造血干细胞领域有潜能的学者,继续进行挽救那位人工生命体的科研。
这样珍贵又难得的数据资料,的确不可能销毁。
所以高父采用最安全的纸质形式保管,并将它们藏在最安全的地下。
而且,就算是在这样的隐蔽下,他还是做了最后一步防护。
——将这些文档,合并属上了陆奇的名字。
屏幕中那些描述陆奇的字句非常尖锐,就如同在外网上的自己一样。
沈晨想,如果不是他为了寻找彼苏尔,在情急之中找了刘浩明帮忙。
也许,这个秘密会一直埋在地下,有机会等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所以,造成这样的局面,他是有一定责任的。
就如同沈晨一直认为自己要为陆奇的自杀负责,因为哪怕影响再小,也真的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他的话影响了陆奇对信仰的坚定。
不然,陆奇也不会在最后的最后,选择给他打来电话。
沈晨摇头,回答了彼苏尔的问题:“不用,就让她继续恨我。”
沈晨没有为人父母的经验,所以自认无法体会陆母的任何痛苦。
就算是利用他最拿手的行为学,帮他将陆母表现出的痛苦想象到无限大,他也不认为,自己有权利替陆母决定,要不要抹去那份痛苦。
所以,他同样无权剥夺一位母亲在失去儿子的痛苦中,所产生的恨意。
彼苏尔没有再争取,他觉得沈晨有自己的考量。
他站了一会,在沈晨的脸上看到失落留下的痕迹,问道。
“你在看什么?”
沈晨将页面关上,随口回答:“随便看看资讯。”
彼苏尔顿了顿,没信,也没拆穿。
他觉得沈晨怪怪的,走到书桌前。
“你还在想陆奇母亲的事吗?”
沈晨向后靠了靠:“看见她,会让我觉得,陆奇有些过于任性了。”
“任性?”彼苏尔不解。
沈晨仰头,以一个渺小人类的姿态,告诉渡过漫长岁月的魔王大人。
“对于人类至亲来说,像死亡这样无法重逢的‘分别’,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面对沈晨的话,彼苏尔觉得自己很难理解。
魔王大人从来没有亲人,他只养过几只潘迪龙,还是散养在整个帕玛拉圣山的山头上。
但很快,彼苏尔想到沈昱,心中突然一紧。
陆奇母亲双目盛满哀伤的样子,在他眼前无法散去。
魔王大人一点也不愿想象,如果沈晨露出那样的神情,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彼苏尔:“如果你失去至亲的话,也会像陆奇母亲一样,那么痛苦吗?”
沈晨露出不解的神情:“为什么这么问?”
彼苏尔站在原地,脸上有些纠结。
魔王大人的道德标准飘忽不定,但他很守信用。
彼苏尔答应过沈昱,不将“沈昱要去做一件事,有3%可能性会死”的事告诉沈晨。
只是此时,彼苏尔衡量再三,将两件事情做了个比较。
——就像沈昱说的,这位魔王大人极其偏心。
而后,彼苏尔开口道。
“上次去你父亲那时,他告诉我,他要去做一件事,有3%的可能性会死。”
沈晨一愣,握着鼠标的手在不自觉中收紧。
“……你说什么?”
沈晨眉头紧锁,不知道彼苏尔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沈昱不是要去美国退休吗?
他们不是说好,还要一起去海钓吗?
彼苏尔看着沈晨狠狠拧起的眉心,把语速放轻,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上次去你父亲家里时,他说他有可能,会死。”
魔王大人补充道:“他不让我告诉你,但我现在觉得,需要告诉你。”
鼠标发出一声毫无意识的点击声,沈晨将手从鼠标上移开,握了一下,遮掩一般地将手移到桌下。
“你们当时,是怎么说的?”
彼苏尔回想了一下,将当时的对话说给沈晨听。
“当时,他说他不能陪在你身边,我就和他说,你虽然看起来不喜欢和人相处,实际却没有,劝他找你一起玩。但他又说,他最近要面对一件危险的事,等回来后再找你……我问他有多危险,会不会死,他说会,但几率很低,只有百分之三。”
魔王大人虽然当时没听懂,但还是将沈昱的比喻,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
“他说,3%,连银行定期存款的平均年利率都不到。”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书房安静下来,沈晨良久没有回复。
随后,沈晨从桌上拿起手机,给沈敛宁致电。
沈敛宁因为时差原因,正睡不着觉,在酒店里自己喝红酒。
他躺在沙发上接起电话,口气懒散无比:“干嘛?”
沈晨知道彼苏尔已经将所有知道的内容说了出来,所以沈昱根本没有告诉彼苏尔,他到底因为什么会死。
“我爸……他身体出了问题?”
沈敛宁一直不赞同沈昱隐瞒,此时沈晨显然已经察觉出了蛛丝马迹,他自然不会再帮沈昱遮掩。
“嗯,他的脑子里长了个肿瘤。”
肿瘤两个字,让沈晨的呼吸几乎停下。
在老旧的医院背景中,“肿瘤科”三个充满他童年的硕大红字,重新在他的眼前浮现。
他闭上眼睛,用手捏住鼻梁。
“恶性还是良性?”
沈敛宁:“良性的,就是位置不太好。”
沈晨压着声音,问道:“所以,他的手术成功率是97%吗?”
沈敛宁抿了一口酒,年份正好的奥比昂古堡,香味久久不散。
“嗯,没错。”
这是一个听上去非常可靠的数字,至少从概率学上来说,可以给人足够的安全感。
但,在这样的境遇下,没有人能承受住那3%可能带来的结果。
沈晨几乎压抑不住:“所以你上次才劝我去看心理医生?你既然早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敛宁闻言,颇为头疼地笑了一声。
“你连在他病床前削个苹果的时间都坚持不了,告诉你,你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