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立皇贵妃佟氏为皇后旨意颁诏天下,诏内恩款共十条,这是大清立朝以来,从未有过的,为了皇后祈福而施恩于天下。

  康熙拿着立后的诏书,亲自在佟佳氏的耳边念了一遍:“皇贵妃孝敬性成,淑范素著。鞠育众子,备极恩勤。宜立为皇后,正位中宫,母仪天下。”

  佟佳氏的眼泪缓缓滑落,康熙便知道她是听见了的。

  “你知道了是不是?你先走一步,等朕百年之后,自会去寻你,你等着朕,等着朕……”

  可惜佟佳氏还是一直未醒,直到初十的申时,此时康熙因为过于疲累,被大臣们劝说回宫,太子陪着,守在她榻前的唯有胤祾和胤禛二人。

  毕竟寝殿就这么点地方,其他来侍疾的阿哥公主以及众嫔妃,只能都在外头待着。

  率先发现佟佳氏醒来的是胤祾,他赶紧推了一把跪了两天两夜的胤禛。

  “醒了!皇贵、皇后醒了!老四你有什么赶紧说,我去门口帮你们守着,绝不让人进来打扰你们。”

  然后他就把寝殿的门一关,拿了一把椅子坐着,堵在门口,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时刻注意着里边的动静。

  佟佳氏笑看着他欢脱的背影,这孩子总是一如既往地那么贴心,当初她膝下寂寞,他时常来寻她玩耍解闷,后来养了胤禛在承乾宫,他便过来帮她一起照顾。

  她怀孕到生产,他总是很积极地来关心她,问她需要什么,虽然她总说着什么都不缺,但他还是不管不顾,把自己觉得好的,尽数都送了一份到承乾宫来。

  后来……小公主没了,他是唯一知道她走不出来的,所以给别的公主送好吃的好玩的,总会额外送一份到她这里,却不说是给谁的。

  他还会记着每年小公主的生辰和忌辰,亲自来陪她用晚膳或者说说话,一字不提为何而来,却句句都是宽慰与关心。

  保宁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贴心的孩子,虽然他们不是母子,但他却对自己尽了连亲生子女都做不到的孝顺。

  “额涅,我——”胤禛嘴唇颤抖着,突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从回宫至今,一直没有表现出多少情绪的他,突然开始掉起了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停不下来。

  佟佳氏张了张嘴,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发出声音,睁开双眼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我……一直把您当作自己的亲额涅,一直都是。”胤禛声音颤抖,目光却很坚定。

  佟佳氏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眼泛泪光。

  她怎么能不知道。

  胤禛这孩子自幼不爱说话,总是板着一张脸,看谁都是冷冰冰的,连他的生母德妃都说他捂不热,天生一副冷硬心肠,其实他也会悄悄向她撒娇,要她抱。

  学会了认字,背书,第一个跑回来装作不经意地在她面前展示,他写的一封信是给她的,亲手画的第一幅画是她,学会的第一首琴曲是专门在她生辰那日,献给她听的。

  这个孩子有多好,只有她知道。

  诚然,保宁是最暖心的、她最想拥有的孩子,但胤禛才是她最放心不下的孩子,他的喜恶都太过极端,这不是什么好事。

  他与德妃的母子关系一直未能缓和,这是她最牵挂的事情,她不在了,将来谁来照顾他关心他?她有很多的话,想叮嘱他,但又苦于开不了口,来不及说。

  只能看着他掉下两行眼泪,带着遗憾和担忧最后看了他一眼。

  最后是胤禛自己从里面打开了寝殿的门,胤祾来不及问,就听见他开口宣布。

  “皇后于申时,崩——”

  伊人已逝,活着的人才是最伤心的。

  以前不知道珍惜,失去之后才意识到,原来她对自己那么重要,康熙整整掇朝五日,期间又为他的第三任皇后写了许多的挽诗,情真意切,悲痛萦心,久久无法释怀。

  佟佳氏谥号孝懿,康熙把自己对孝懿皇后的愧疚尽数转移到了跟她相关的人身上。

  她的阿玛佟国维被封为一等公,世袭罔替。母亲赐了诰命。

  有太监在守灵时躲懒,被康熙给发现了,于是皱着眉下令:“责打二十板子,即刻丢出宫去。”

  平日里他是不会这般严苛的,胤祾刚想说话,被太子一把拽了回去。

  “皇阿玛正在气头上,你此时撞上去,非但救不了那人,连你自己也会受牵连,保宁,听话,别让我担心。”太子可太清楚他这位皇阿玛生气时的作风了。

  胤祾只得忍了下来,事后叫人给那太监送了些药和银钱。

  康熙为孝懿皇后伤心,一直抑郁寡欢,这个时候,是最容易激怒他的,有经验的御史会刻意挑这个时候,参奏自己的政敌。

  就比如说,二十多年前在国子监读书的某御史,就参奏了他的老同窗:“一国子监生员名为洪升,此人国丧期间,在其府内私演戏剧《长生殿》,实属对先皇后大不敬。”

  《长生殿》说的是安史之乱前后,唐玄宗和杨贵妃之间的爱情纠葛。前期二人缠绵悱恻,后来玄宗却下令,让贵妃吊死在马嵬坡。

  这剧情正好撞在康熙的枪头上。

  “好啊,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此等不忠不孝的人,实在不配再继续留在国子监,革去他的监生资格,不许他参加科举。”

  转眼间,树上的绿叶渐渐变黄,已经入秋了。

  使团四月出发,索额图与佟国纲回京时,已经是九月,整整历时半年。

  索额图明显瘦了一大圈,他一个人应付俄国使团,遇到不少阻碍和刁难,这半年来丝毫不敢懈怠,生怕无法完成康熙交给他的任务,无颜回京面圣。

  此次使团办完事情回京,沉寂了两个月的康熙龙颜大悦,对使团一行大加封赏。

  索额图这回是实实在在重回权力的巅峰。

  在这之后不久,参倒了明珠的新任左都御史郭琇又有了新的大动作。

  “启禀皇上,微臣要弹劾高士奇,高士奇与原任左都御史王鸿绪等人结成死党,二人联起手来招摇撞骗,大肆收受他人贿赂,出卖皇上的日常起居,偏爱喜好,以及在南书房的言行举止。除此之外,他还犯有欺君之罪、假公济私罪、诬陷大臣罪、利用职权谋私罪,详情都在奏折内,请皇上过目。”

  二人原是有些渊源的,高士奇入仕前,在索额图门下做幕僚,后来是索额图把他举荐到御前。可人人都知道,高士奇曾在索额图落难时,出言讽刺过他。

  二人积怨已深,这该不会是索额图指使郭琇参的高士奇吧?

  不怪朝臣们如此猜想,就连康熙脑子里也闪过这个念头。

  康熙把看过一遍的折子合上,示意梁九功把它递给高士奇。

  “高卿,郭琇的折子你自己也看看,若有冤屈,尽管辩驳,朕自会秉公处理,绝不会冤枉了你。”

  康熙是想保住高士奇的,此人文章诗赋都写得极好,人也机灵,不论是出塞还是南巡,他每一次都会把高士奇一同带上,闲时有高士奇侍奉在侧,是极其让人愉悦的。

  高士奇双手颤抖接过折子,第一次翻还没有翻开,第二次屏气凝神,才成功翻开,看到了里边所写的条条罪状,越看越是心惊胆战。

  “高卿,你可有话要说?”

  这里边说的压根经不起查,高士奇辨无可辨,只得俯首认罪。

  一看这样的情形,康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也不必查了,念及你多年侍奉有功,朕就不多追究,只是罢免了你的官职,让你跟徐乾学一样,都回你们的老家颐养天年去吧。”

  “臣领旨,谢皇上隆恩。”高士奇闭上双目,知道自己是彻底完了。

  郭琇因这三奏,彻底名动天下,有人称:天子为之改容,举朝为之变色,还给他起了个诨号:郭三本。

  朝中有人私下开始传:“明珠倒台之后,原来我还以为这郭三本的背后,是他的老师徐乾学,可如今徐乾学也被撸了官职,回老家去了。你们说他背后到底是哪位神仙?”

  “还能是谁?高士奇不是也被打发回老家了,他可是御前的红人,以往多风光啊,还不是被郭琇一参,也送回老家去了,谁跟高士奇仇最大,郭琇背后就是谁呗!”

  “你是说索相?有道理啊,你这一说,豁然开朗,明珠是索相的死对头!这不就全都对上了。姜果然是老的辣,索相几经沉浮,最终还是他老人家笑到了最后,佩服,佩服啊!”

  索额图本人正好也在现场,不过是在二楼更为隐秘的包厢里头,正在看沁玉斋掌柜送来的一批珍贵古玩,帮他掌掌眼,听见底下的议论,他眉头紧皱,心里纳闷。

  不是老夫啊,老夫这几年光顾着埋头专注于研究俄国,哪儿来的工夫去针对明珠那厮,分明是他自己得罪了旁人。

  那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索额图在心里把内阁的人挨个数了一遍,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难不成郭琇是皇上的人?

  “嘶——”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索额图吓了一大跳,该不会皇上今后也要用郭琇,对自己下手吧?

  不行不行,他费尽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重新爬回来,如何甘心再度失去手中的权力。

  郭琇此人,不能留!

  立即起身,古玩也不看了,扔下一句“老夫突然想起有要事急着回去处理”,就转身走了。

  不久,山西道御史张星法参山东巡抚钱珏贪赃枉法。

  钱珏上折子辩称:“张星法是受郭琇指使,因郭琇曾私下写信叮嘱臣,信中举荐了一些人,担任山东知县和教谕等官职,臣当然未曾答允,所以郭琇就迁怒臣,怂恿张星法参臣,请皇上明察。”

  郭琇上奏道:“臣确实曾寄书信给钱珏,向他举荐知县等官,但并未指使张星法参钱珏。”

  康熙知晓郭琇此人性格耿直,素性廉洁,不会以权谋私,不过他又确实寄了书信给钱珏,不能不罚,于是将其连降五级继续留用。

  这都没有参倒郭琇,这让索额图愈发坚定地确认,郭琇的背后就是康熙!

  不过郭琇已经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官了,再继续针对他,未免落了刻意,索额图只能暂时选择按兵不动,静待时机彻底了结了此人,以免后患。

  倒是太子,让他有些捉摸不透。

  有一次索额图入宫议事,结束后,恰好在廊下遇到了前来给康熙请安的太子。

  索额图这次能够抓住机会复起,全赖太子暗中提点,他自然是十分感激的,于是非常积极地上前行礼问安。

  “索额图,有的人不该动,就不要动,可别引火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