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离世,康熙陷入悲痛之中难以自拔,食不下咽,夜不安枕,正因此,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原本还能够坚持处理政务,后来又晕倒了两次,直接把所有的任务都交给太子了。

  太子深得皇上信任,处理起朝政,也是游刃有余。

  不过要紧的事情,他还是会去康熙面前禀报,请康熙拿主意,绝不会逾越储君的本分。

  胤祾瞧见他来了,上前悄悄告诉他:“皇阿玛一直守在灵前,才发落了哭灵不尽心的科尔沁图摄图亲王阿拉善,直接革去了他的爵位。太子哥哥自己小心。”

  太子颔首,看着清减不少的胞弟,显得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更大了。

  “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太子心疼地捏了捏他的肩膀。

  “知道了。”胤祾回抱了一下自己的兄长。

  兄弟二人步入灵堂,太子先给康熙请过安。

  “保成来了,去给你乌库玛嬷上炷香吧。”

  太子照做,陪着康熙一起烧了一会儿纸钱,见康熙唇色苍白,微微蹙眉。

  “皇阿玛,儿臣有要事回禀。”

  康熙把手里的纸钱烧完,才缓缓起身,即便动作并不算快,也还是踉跄了一下,幸好太子扶得及时。

  “扶朕去偏殿。”

  父子二人离开之后,明珠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看,总觉得心里不安。

  另一边索额图与徐乾学对视了一眼,二人都是老狐狸了,瞬间的眼神交流,并未被任何人察觉。

  太子给康熙倒了一杯热茶。

  康熙接过之后,喝了一口,唇色总算恢复了一丝红润。

  “何事如此匆忙?”

  “皇阿玛,江南道御史郭琇,参靳辅九年来治河无功,听信其幕僚陈璜之言,阻挠黄河下游疏浚,郭琇希望皇阿玛惩处靳辅。”

  “靳辅?”

  “是,郭琇还参户部尚书王日藻、佛伦等人,说他们也与靳辅一起,参与夺取民田,妄称屯垦,将所得米麦越境贩卖,以此获利,中饱私囊。”

  康熙听得有些头疼,“靳辅治河确有功,朕南下时,亲眼所见,至于他是否阻挠下游疏浚,屯田欺民,罢了,让他自己到朝堂上,与郭琇当面对质吧。”

  “是,儿臣即刻派人传旨靳辅,调他归京。”

  靳辅得知自己被参,连夜乘船由运河赶到京城,他当晚还见了一个人。

  “郭琇不是徐乾学的门生吗?都是自己人,为何构陷我!”

  靳辅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屯田这事他确实干了,这也就罢了。

  治河之事,他与于成龙起了分歧,于成龙此人性格死犟死犟的,他不过是让佛伦去给于成龙施压,想让他知道自己才是治河的主事之人,偏就叫郭琇说成是他有意阻挠!

  对面之人掀开兜帽,竟是明珠本人。

  “此事说来话长,余国柱从前任江宁知府时,遭水灾,他想着尽量平息此事,可此事却被汤斌在皇上面前告发。余国柱这两年一直有意抓他的错处,不曾想太子一直护着汤斌,于是余国柱气不过,就散布了些谣言,想要报复汤斌,此事成了汤斌的心病,他竟气死了。”

  “不是,汤斌是太子师,太子当然护着他了,余国柱没事去招惹人家干什么?他自己有问题,还不让人家实话实说!不对,余国柱针对的是汤斌,关徐乾学何事?”靳辅现在是恨极了一切可能牵连到他的人,说话也极为不客气。

  “欸!谁知徐乾学私底下,与汤斌竟然是至交好友,他后来得知那谣言是余国柱散布出去的,就这么跟余国柱起了龃龉。”

  明珠没说针对汤斌也有他的手笔,只把错处都推到余国柱身上。

  “那徐乾学该让郭琇参余国柱啊!”

  “郭琇是江南道御史,监察江南官员,徐乾学知道你与余国柱有往来,所以指使他的门生参你,佛伦与你同为一方,所以也遭了弹劾。”

  明珠微微停顿,又找补了一句:“不过这也只是老夫的猜测。”

  “定是徐乾学在背后搞鬼!”靳辅直接认定了,他在朝中素来并无政敌,于成龙背后也没有任何势力,他此次大约真的是被余国柱给连累了!

  “既然如此,那我明日在朝上,定要当着皇上的面儿,分说清楚!”

  一早朝会,靳辅果不其然将自己历来治河的功劳细数了一遍,又言及郭琇根本不懂治河之道,说他有意阻拦下游疏浚实属诬告。

  郭琇站出来说:“那屯田一事,靳大人总不能再说是下官诬告你了吧!”

  康熙本来最近就心情不好,听见底下吵个没完,尤其深得他信任的靳辅竟然与民争利,这怒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都吵够了没有!”

  底下的大臣不约而同地噤声。

  “靳辅,你说人家是诬告,你就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毕竟郭琇参你的,条条都有实证。”

  靳辅哪里拿得出什么证据,他满心以为皇上会偏向他,毕竟这些年他确实治河有功,皇上也一直十分信任他,屯田不过是小错,顶多训斥几句就完了。

  谁知这回皇上却要他拿出实证。

  太子年岁尚小,并未上朝,不过朝堂上发生的动静,他都尽数知晓。

  “靳辅这些年是被皇阿玛养得有些狂妄了,让他吃些苦头正好。”

  立在他身后的张良敬小心翼翼地试探:“殿下的意思是,要继续深挖靳辅的错处?”

  “朝臣相争,历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此消彼长,永远无休止那一刻,而这些臣子没有绝对的善恶之分,只要有用,就值得留下,不过孤要在此之前,将他们打磨成孤想要的模样。”

  “奴才……听不大明白。”

  面前的少年储君有些可怕,神情语气实在太过淡漠,竟不像是把朝中那些大臣当成人看,只是将他们视作自己手中的棋子,张良敬只能装作不懂。

  “走吧,带上孤昨日命膳房准备的吃食,孤去瞧瞧二阿哥怎么样了。”

  “都准备好了,奴才已经叫她们装在食盒里,即刻就可以带过去!”

  太子也就只有在提起二阿哥的时候,像个有温度的常人。

  不久,经调查,靳辅罪状属实,被康熙罢官。

  在他神情黯淡,即将踏上归乡之程时,却收到了一封神秘的来信,让他顿时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信中说:“中河既成,杀黄河之势,洒七邑之灾,漕艘扬帆若过枕席,说者谓中河之役,为国家百世之利,功不在宋礼开会通,在今,在靳。”

  康熙初次南巡时,与靳辅会面,曾与他说,希望黄河水流能够平缓,利于漕运。由此,靳辅受到了启发,从黄河北岸开新河,此河被命名为中河。

  中河一开,过往的船只,可免渡黄河一百八十里之险,这是大功一件,中河即将竣成,来信之人的意思是要保他,这让被免官之后,求助无门的靳辅怎能不激动。

  信中并未表明身份,可这字迹靳辅却觉得十分熟悉,他瞳孔大震,即刻去了书房验证,翻开自己曾上书过的奏折。

  朱批的字迹有两种,一种清丽洒脱,一种端重藏锋。

  皇上偏爱董其昌的字,所以他的笔迹清秀。

  至于另一种,明珠曾私下与他说过,太子虽还未正式参政,私下却已经时常代替皇上批阅折子。

  这封信的字笔力险绝,点画劲挺,与朱批上另一种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竟是太子!

  不久后,才升任佥都御史的郭琇再度参奏,这次被弹劾的对象竟然是当朝首辅明珠,以及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光禄大夫余国柱。

  “明珠及其党羽结党营私、纳贿收财、排除异己……”

  郭琇总共列出了十一大罪状,条条都附有证据。

  康熙翻看过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明珠。

  这把火终究是烧到了自己身上,跪在殿中的明珠闭上了双眼。

  索额图极为高兴,徐乾学也勾起了唇角。

  明珠、余国柱以及佛伦被免官,谁料事情至此,并未止歇。

  湖广巡抚张汧贪污被揭发,其中就涉及他曾向徐乾学行贿,徐乾学提前得知了风声,他聪明,也确实有才华,直接面圣,辞官。

  他正在编撰《大清一统志》一书,康熙同意他回归田园,只是要他把编书的任务也带回去完成。

  朝中一时风平浪静,大臣们个个都安分守己,生怕这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明珠赋闲在家,他终于看清了。

  “既扫除了老夫这一派,徐党也元气大伤,索额图如今还未做出功绩,也不敢冒头,这背后唯有一人可以做到如此,皇上啊,您果真是天生的帝王……”

  如此随意地将他们这些臣子玩弄在股掌之间,明珠是彻底怕了,也不想再继续往党争里头掺和,如此便好,他年岁也不小了,也到了该含饴弄孙的时候。

  中河竣成,消息传到京中时,就得派人前去查看验收,康熙不免想起靳辅。

  因他与于成龙对立,牵扯出许多风波,不过他要的,是真正能治理河道的人,所以他把二人都召入宫中。

  分别询问他们关于治河之事细则,靳辅对答如流,对河道过往的历史,如今的现状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反观于成龙,康熙问他:“减水坝会堵塞吗?用塞减水坝之法开海口,河堤能保证不冲溃决口吗?”

  他回答的却不甚明了,“不能保其不决。臣对上游的实际情况并未明晓,焉敢妄对。”

  虽然诚实,但语焉不详,康熙并不满意。

  “你曾言崔维雅治河之论可行,果真可行吗?”

  “崔维雅之论可行,但只是听大家说的,臣实际上也不是特别清楚。”

  康熙皱眉,崔维雅所写的治河之道他亲自看过,还找了不少大臣细细研究过,其中多有弊端,不符合实际,并不可行,可见于成龙并不是十分洞悉河务。

  不过靳辅屯田之罪属实,不能不罚。

  他正为此事为难,太子恰好在旁边。

  “保成,靳辅有功也有过,事情你也都了解,你说说,朕是该让他官复原职,继续管理河务。还是该革了他的职,就此不再复用,以儆效尤,你说说你的想法。”

  太子有些犹豫。

  “你就大胆地说,这里就咱们父子二人,说得好与不好,朕都不会责怪于你。”

  “那儿臣就斗胆一回了。”

  太子衬度片刻,才谨慎开口:“儿臣以为靳辅此人于治河一道确有实才,且经验丰富,事关下游疏浚与否,他只是有自己的观点,下河海口高出内地五尺,疏海口会引发潮水内浸,此前他上的奏折儿臣也看过,他是想另外筑堤,将河水引入海,水泄之后,堤内涸出的土地,丈量以后,再归还给百姓。”

  “儿臣命人去调查过,实际这里面的田地,有许多是富户的隐田,并非百姓所有,也正是因为靳辅的提议触及下游富户的利益,才会引发后面对他的群起攻讦。”

  康熙皱眉,这些他倒是不知。

  “靳辅虽有错,但功过相抵,经过此次,往后他也不敢再犯,儿臣以为应当在其原职上,降两级,让靳辅戴罪立功。”

  当时康熙并未表示是否按照太子所说处置靳辅,不过不久后,漕运再度堵塞,同时中河虽大致已经竣工,但仍有些地方需要改进。

  情急之下,康熙最终还是按照太子所言,让靳辅官复原职,继续管理河务,不过却降了他两级职衔,河道总督是正二品,康熙是按照正三品的待遇给他。

  靳辅离京上任之前,在乾清宫正好碰见了来给康熙请安的太子,在廊下,他行了完整的一套跪拜大礼。

  太子站着,心安理得受了他的礼。

  “臣该如何报答太子大恩?”

  “靳大人,若想谢孤,多去为黄河沿岸的百姓谋些福祉吧,京城不适合你,以后少与这里的人来往。”

  这是太子给他的一句善告。

  “臣谨遵殿下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