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离京,太子虽无监国之名,但确有监国之权,就连新设立的火器营,康熙也交给他掌管。

  临走前康熙是这样对太子说的:“如今天下已定,但朕此番离京,不免担忧有宵小之徒趁机作乱。火器营朕给你了,宫中守卫也都是朕亲自从八旗子弟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若有急事,不必请示朕,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

  “儿臣明白。”

  “嗯,你素来沉稳,朕是相信你的,还有,太皇太后年迈,皇贵妃一直伤心失意,宫里的长辈,比你年幼的弟妹,都要人照顾,你要多看顾着家里,等着朕回来。”

  “皇阿玛放心。”

  康熙走后,依旧是熟悉的章程,隔日一封书信送到手里,太子事无巨细,把每个人的情况都细说一遍。

  康熙收到厚厚的一沓,每每都高兴不已,可连着收了好几封之后,却又没那么高兴了。

  这可把御前伺候的梁九功给吓着了,难不成这信里写了什么不太好的事?该不会是太皇太后有什么不好吧?他正想着呢,就听见康熙发泄不满。

  “这信倒是按时回了,比起之前朕在行宫围猎,字也多了些。”

  “那您怎么还不高兴了呢?”

  “你瞧瞧,可这满篇的信里,他一句也不舍得多提自己,就干巴巴地说他好着呢,反倒是写他弟弟新得了只狸猫的事,足足有一整页纸,朕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爱在朕面前表现自己的儿子?”

  明明不论文武百官,王公宗室,甚至就连其他的阿哥,写折子的时候,都恨不得把自己做过的每一件小事告知他,好引起他的注意,太子倒好,光替别人表现了。

  “皇上,太子殿下的性子跟您是最像的,他怎么会愿意在自己最重要的人面前示弱呢?即便遇到了什么,也总是一个人扛着。”

  “唉,他就是太像朕了,朕又不能拿他怎么办,只能多替他操心些。”

  “可不是呢么,太子殿下正是因为知道皇上您时时刻刻惦念着他,所以才不想让您担忧,皇上与太子殿下父子情深,叫奴才看了都感动不已。”

  “前两日诸城的县令进贡了一张还不错的琅琊古琴,太子喜欢琴,他弹得也确实好,你明日让人再去搜集些琴谱,到时候把那张古琴一并送回京,给太子。”

  “嗻!”

  “等等,太子惦记着二阿哥,朕也不能太过厚此薄彼,否则太子怕是要心疼他弟弟了。”

  梁九功听着康熙这含酸捻醋的话,忍俊不禁。

  “曲阜不是有历代名人的碑帖吗?叫人拓印些好的,赐给二阿哥,朕之前罚他抄写文章,他那手字——啧!”康熙嫌弃地摇了摇头,甚至都不愿意多做评价。

  “让他多临摹碑帖,好好练一练。”

  “嗻!奴才这就差人去办。”

  他在御前当差,看得最清楚,也不禁感叹,同样是皇子,皇上却压根未曾提及其他阿哥,可见对两位嫡皇子的看重,远胜过其他庶出的阿哥。

  古琴送到的时候,正下着绵绵细雨,太子亲自调弦,临窗对着雨幕奏了一曲《广陵散》。

  胤祾拿到了皇阿玛给他寄回来的碑帖,还特意传了句口谕给他,意思很明确,就是嫌弃他的字烂,让他赶紧多练练,省得将来丢了他这个皇阿玛的脸。

  所以他才气愤地跑来了毓庆宫,打算找太子好好告一状。

  他撑着伞才走到廊下,听见声,于是示意宫人们不必通传打搅,就站在原地,静静地听完了整曲。

  琴曲激昂之中,包含的满是弹奏者心中的怨恨、愤慨与不屈,太子哥哥深受皇阿玛的宠信,如今也开始参政了,原本该是最得意的时候,为何会有如此复杂的情绪?

  太子怔怔地望着朦胧的天空,让人有种树木枯老,即将腐朽的感觉。

  枯树将枯未枯之际,一声亲热地呼唤将他带回到现实。

  “太子哥哥!”

  眼中缓缓焕发了一丝生机,太子扭头,看见了笑着朝自己走来的胞弟。

  “保宁——”

  “太子哥哥的琴艺竟如此高超,丝毫不输给练习了半生的琴师,如听仙乐耳暂明,以后我要常常过来。”他笑呵呵地过来挤着太子一同坐着。

  “这是什么曲子?”他试着拨了一下琴弦。

  “这首曲子名叫《广陵散》。”

  “哦!这个我知道,晋朝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都说他弹这首曲子弹得极好。”

  “不错,不过这首曲子,原本说的是聂政刺韩王,替父报仇的故事。”

  胤祾最喜欢的就是听太子给他讲故事了,小时候他总盼着太子来慈宁宫看他,给他讲各种各样光怪离奇的人和事。

  “太子哥哥,你说得详细些呗。”他讨好地替太子捏肩捶腿。

  太子享受着胞弟的殷勤,嘴角扬起,适时地为他讲述。

  “战国时,聂政的父亲是一名颇有名气的铸剑师,受到征召,替当时的国君——韩王铸剑,却不小心逾期了,韩王大怒,就命人杀了他,聂政当时还在他母亲的腹中,变成了可怜的遗腹子。”

  “那跟咱们也差不多了。”他跟太子哥哥也是未曾见过生母的面,只不过故事里的聂政没的是父亲。

  “他长大后,才知道这件事,于是就去刺杀韩王,替他父亲报仇。”

  “他成功了吧。”虽然他不知道这个故事,但方才太子哥哥弹奏的曲调激昂,应当是成了。

  太子摇了摇头,否定了。

  “不,第一次他失败了。”

  “后来他偶遇一仙人,授他琴艺,最后他的琴声精绝,平和到没有一丝杀意,可他心里还是想着报仇,却不愿连累家人,于是改头换面,吞炭变声,却被妻子因为牙齿认出,为此,他把自己的牙齿也敲碎了,自此,再无人识得他是谁……”

  与他何其相似,苦苦隐藏着自己的真实情绪,即便再恨,再怨,也不能与任何人言说,甚至不能显露丝毫,他有心改变一切,却又束手束脚,不敢去做。

  那个故事太子并没有说完,胤祾却察觉到了一些东西,故事里的极力隐藏自己的聂政,与太子哥哥,是不是有什么相似之处?太子哥哥也隐藏了真实的自己么?

  “太子哥哥,你——不开心吗?是不是那些大臣,他们为难你了?”

  “没有,别胡思乱想的,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找我了?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太子岔开了话题。

  胤祾见他不想说,只能把自己过来的原因说了一遍。

  “皇阿玛他嫌弃我,就因为我的字不好,难不成我成不了书法大家,就不是他的亲儿子了吗?这也太让我伤心了。”

  胤祾的这番话,重重地击中了太子的心。

  上一世,就因为他略有不足之处,皇阿玛逐渐心生不满,最后找了个荒唐的理由废了他,将他禁锢在咸安宫近二十年,不曾见过他一面,完全像是没了他这么个儿子。

  伤心,他自然也会伤心,所以他才会时常酗酒,深夜难以入眠,把自己的身子也折腾坏了。

  他不希望胞弟成为上一世的他,重蹈他的覆辙。

  “写不好也没关系,保宁,你不需要按照皇阿玛的要求去做,你自然有你的过人之处,不管你将来如何,都是我的弟弟,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我就知道,太子哥哥才是对我最好的那个!”胤祾像小时候一样扑过去,整个人都挂在太子的背上。

  跟古琴一起送回来的那封信,太子最终还是没有打开。

  过了几日,朝中有人提议设置台湾府,专门管辖琉球一切政务。海禁已开,出海贸易的商船越来越多,还要在澳门、漳州、宁波和江南的台山设立海关,便于收缴来往商船应缴之税。

  兹事体大,太子这才写了一封奏折,叫人发去了山东。

  好几日才收到太子的回信,康熙本来已经有些不悦,拆开一看,通篇都是政事,私事是一个字也没有。

  更气了。

  顿时也没了再继续巡游的兴致,匆忙启程回京。

  在宫门口,太子来迎他,瞧着脸都瘦出尖细下巴来的太子,康熙又心疼得不行,但他又生着气,便僵着不开口当面问太子。

  直等到夜里,才差人悄悄地把张良敬叫到了乾清宫去。

  “朕出去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太子怎么瘦了这么多?可是病了?怎么也没人来告知朕?朕让你去毓庆宫专门伺候太子,你就是这样伺候的?”

  帝王威仪何其迫人,此时一怒,更是叫人胆战心惊,张良敬双腿颤颤,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请皇上恕罪,是奴才没有伺候好太子殿下,可太子殿下确实并未生病,想来——”

  他头上的汗大颗大颗地砸在地板上,求生的本能让他的脑子转得飞快。

  “想来是太过操劳的缘故!太子殿下勤勉,皇上您是知道的,每日的课业都按时得完成不说,朝臣们递上来的折子,太子日日看到深夜。您离京半个月的时候,有一回太皇太后犯了头疾,太子殿下又亲自去侍疾,熬了几个晚上没睡,所以、所以太子殿下才消瘦了许多。”

  “不是只说太皇太后只是吹了风,服过药之后,当日便好了吗?”

  “但太子殿下没告诉您,太皇太后闹脾气,开始那两日,怎么也不肯吃药,还让人瞒着二阿哥,不许二阿哥知道,否则便要将泄露之人赶出宫去,是太子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发现了不对劲,跟二阿哥一起,在太皇太后身边亲自侍奉了几日,这才央着太皇太后服了药。”

  康熙这才想起来,他的保成,今年也不过才十岁大,在许多人家里,还是依附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年纪。

  他怎能将一摊子事情都交给保成,自己却独自去外边逍遥。

  一时之间,对太子的愧疚和心疼彻底盖过了一切,流水似的补药、膳食,都送去了毓庆宫不说,他还每日都陪着太子一起用晚膳,跟他闲聊。

  有的时候谈论政事,有的时候说一说宫中这个月都发生了哪些事情,有的时候还会就经史子集各自论述自己的观点。

  自然也会玩些别的休闲娱乐,或者父子对弈,又或者太子抚琴,他闭目欣赏,兴致来了,还会与太子琴箫合奏。

  持续了足足半月有余。

  这半个月来,后宫的嫔妃牙根都咬碎了,敬事房的总管太监也是愁得抓耳挠腮。

  他跟梁九功诉苦:“梁总管,皇上离宫一个月,各宫的娘娘好容易把皇上盼回来了,就等着皇上临幸呢,结果皇上日日都去毓庆宫陪太子,娘娘们反倒责问我办事不力,你说说,我冤不冤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