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哈!”

  郁阳泽此时怎么看都是强弩之末了,秋后的蚂蚱一蹦哒而已,难道真想挑战佛祖的权威么?

  但郁阳泽目光平静。

  风霜冬雪,松木峥嵘。

  白衣仙人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宛如他手中的逢春神剑,横劈开无情岁月长河,响彻耳边。

  “世人皆道‘无情’一脉最苦难修。确实如此,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生出一点私心,便毁百年基业,修‘无情’一道者众多,杀师、杀父、杀妻、杀子以证其道,可无情一道,不为六欲所惑,不为七情所动,顺应天命,归心于虚,至今修成者不过十人。更多的,则走上魔道,为祸苍生。”

  少年时的郁阳泽静默听着。

  “但我要说,‘同悲’一道才是最难修行的。此一道,肃本清源,千仞无枝,更有渡世浩然气。但江河日下,人心迷惘,世人只忙渡己、不求渡世,选同悲道的人反而不如从前,大道冷落至此。”

  白衣仙人似有三分落寞。

  落雪寸盈,松林如浪,在他脚下呈现出一种灰白色的岑寂。

  而彼时的郁阳泽认真地说:“师祖选了,你选了,我选了,不算冷落。”

  白衣仙人微微愣怔,然后抚掌大笑起来。

  千顷松林在灵力席卷之下,将身上的雪都抖落蒸腾,显露出墨绿的叶冠,那是一种被白雪暂时盖住了的旺盛、有力量的生命力。

  风过林稍,沙沙作响,余音像是首悠长的歌,直奔前程万万里。

  “郁少侠,胜负已分。”自在用慈悲为怀的语气说,虽然眼中的杀心一点都不少,“只要你自废修为,再不上榜,我可以饶你不死啊。”

  冷铁跟佛光撞在一起,一片爆裂的废墟和硝烟。

  郁阳泽嘲道:“所以你原来是怕我跟你抢良玉榜首的虚名?”

  自在表情一僵。

  郁阳泽似眸中有火:“就你还想成佛?看好了,今日我便证明,‘同悲道’比你们‘慈悲普渡’更加优越。而你,永远也只能屈居人下了。”

  自在心中暴怒,面上不显,但前所未的佛光盛极,照亮半个鬼夜长安,金刚怒目法相毕现,他脸上半明半昧的光显得他半面佛陀、半面修罗。

  他手中念珠横飞,每一颗珠子上都有微雕的人面,此时全如恶鬼现世,隐隐形成铺天盖地的骤雨,飞沙走石,席卷而来。

  而与之相比的,漩涡正中心的郁阳泽处在一种极静之中。

  他甚至微微垂眸,并没有看那些扑面修罗,身侧形出了一股堪称柔和的微风,所有沙粒尘埃的流速都变慢,似这一方小天地的规则都只在郁阳泽一念之间。

  只有侠骨香冷铁在前,寒芒永现,横腕一瞬,映出他冰冷而决绝的目光。

  他轻轻念出了四字剑铭——

  “一霎晚风。”

  名震四海的“归去来兮”剑式永远消亡,而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加悲凉、苍茫、破釜沉舟的“一霎晚风”。

  这是生死一瞬的搏命顿悟。

  这是他自己的剑式。

  就算他今日死在这里,但从今往后,整个修真界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与一众首创心法剑式的前辈们一起,他的名字将被永远篆刻在历史长河中,永不褪色。

  而后人在提起那个人的时候,也一定会提起他的名字。

  自在被这静默到极致,但又可怕到极致的剑意惊到一瞬,但随即被更加愤怒冲晕头脑,怒喝一声,双手合十,继而竖掌推出!

  带着“卍”的神掌隐天蔽日,灭邪除祟,三谛圆融。

  但郁阳泽与侠骨香人剑合一,踏着云来去,身形如鬼魅绕林,偏锋一剑,念出剑式:

  “露华浓!”

  凉风过境,自在无端心生萧索,悲怆之感席卷全身,默念了三声佛号才稍稍使自己从料峭悲意中拔了出来,横眉倒竖,怒道:“休想赢我!”

  随着怒吼落地,一道磅礴灵力将整个大地震得开裂破碎,而从那裂缝之中有鲜红色的地光透出,就好像打开了十八地狱的大门,无数修罗从其中爬出。

  但郁阳泽神情不变,甚至没有分给那些修罗一个眼神,连踩过三块飞溅起来的石块,像一只灵巧的大猫,所有的动作都恰到好处,一点没被浪费。

  侠骨香势不可挡,直指自在!

  白衣小和尚瞳孔一缩,当即合手,一个金光灿烂的晨钟从天而降,“铛”地响彻云霄,将自在护在其中,坚不可摧。

  侠骨香骤然戳上金钟,那上面的佛光似会灼手,温度顺着冷铁直传到郁阳泽的手掌,三秒钟之后,他听见自己的皮肤发出被烫的“呲啦啦”的响声。

  自在微微垂眸,再念佛号,不动如山。

  而郁阳泽似乎也察觉不到手心正在被烈焰灼烧。鲜血流淌出来,瞬息之间就被蒸腾殆尽,接着就是他的皮肤也被逐渐烧完,最终只剩白森森的骨架,似乎也要被烧成飞灰似的。

  烈焰席卷到他的小臂,再也上不去了。

  而至此,他那握剑的手依然坚定不移。

  自在的表情终于变了。

  该是多么坚定的决心,才能在熊熊烈焰燃烧下,连剑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又该是如何强烈的杀心,才使他无惧身后十八地狱的恶鬼,只看着他一人?

  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