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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怜花的心情不是很好。

  从西域返回中原,去往洛阳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该如何面对之后会到来的事情——但事实告诉他,无论他提前想了多少可能性,他的母亲绝不可能饶恕柴玉关。

  云梦仙子将柴玉关困在黑暗阴森的地牢之中,让人为他治伤,不是因为善心,而是要吊着柴玉关的命。

  当柴玉关好转之际,云梦仙子提着鞭子去了牢房。

  她不止自己动手,还叫王怜花在一旁看着,逼他动手。

  王怜花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对柴玉关本人没有任何感情,但云梦仙子夙愿得偿后的癫狂模样令他心中沉重不已。

  所以王怜花离开家散心,漫无边际,走到哪是哪,遇到重溟纯属意外中的意外。

  步早大致弄明白了王怜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略作思考,不打算理会王怜花的问候。

  他只是默默地和人对视一会儿,转头走了。

  王怜花:“……”

  宫九不会善罢甘休,在那之前,步早需要先调整好重溟的状态。

  王怜花跟在他身后,重溟身形一闪,从一旁小巷中钻进人群中,须臾间便没了身影。

  空气中的浓郁桂花香气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

  重溟受了伤,伤势还不小。

  关于乌渡所做的事情,王怜花有所耳闻。

  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时,他觉得难以置信,毕竟在乌渡眼里他的的师兄弟和掌门毫无瑕疵,任何缺点都被他说得像朵花似的。

  乌渡怎么可能会主动将他的师兄交给别人?

  这人我行我素,甚至能做出推掉任务的事情,倘若不想接任务,恐怕早就拒绝了——所以他是主动接下这个活捉重溟的任务的。

  如今重溟身在此处,那乌渡的雇主也在这座小镇上。

  空气中的血气渐渐淡去,王怜花兀自站了片刻,从原地离开。

  *

  幽灵山庄。

  山风呼啸,枝叶摇晃。太阳当空照,山间鸟儿啼鸣。

  恶人谷谷主今天也在凭栏远眺。

  美人如画。“他究竟什么时候能离开?”

  有人小声的抱怨着。

  “他不可能放我们走了吧?”有人小声地说,“如果是我的话,也不会轻易放手。”

  “你们觉得老刀巴子能打赢他吗?”

  一片沉默,没有人开口。

  他们见过晓轻舟单挑所有人,没有任何人能打得过他。

  晓轻舟不止强大,脾气也不算很好。

  虽然总是带着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但他下手时却毫不犹豫,行为与表情截然相反。

  简直是“表里不一”的代名词。

  但幽灵山庄之人再多的复杂情绪在看到那张脸时都变成了对纯粹的美的欣赏,只敢小声说他坏话。

  如今他们被困在此处已有一段时间,却没有任何人前来解围,幽灵山庄的众人对此议论纷纷,在此期间不知不觉习惯了晓轻舟的威慑。

  比起老刀把子甩一巴掌给甜枣的做法,晓轻舟的做法更加简单粗暴,他只给巴掌,笑起来时像甜枣。

  随晓轻舟一同前来的无争山庄的原少庄主已经病倒有一段时间了。

  从来到幽灵山庄后,晓轻舟便对其置之不理,幽灵山庄内恶人众多,要么脾气暴躁,要么笑里藏刀,都不是些能好好说话的人,原随云如今武功尽失,纵使舌灿莲花、口舌如簧,在这群坏家伙也讨不了好。

  原随云病倒的原因是在一场没有理由的争斗掉进了山庄中的水池,再加上忧思重重,山风一吹,便病倒了。

  照顾他的是叶灵,她是主动揽下这个任务的——为了不扫地不洒水不擦栏杆。

  山间多风,一夜过后,地面便都是些落叶落花,甚至还有各种虫子,偶尔下雨后更是不能看,叶灵讨厌打扫,照顾原随云是唯一一个还算轻松的任务。

  远处晓轻舟的身影同样印在叶灵眼中,她端着药看了一会儿那道孤寂的身影,转头进了原随云的院子。

  原随云不知何时下了床,衣着单薄地站在小石子路上,双目黯淡,面对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灵放下药碗,欢快地说:“你要往东南方向看,晓谷主今天也站在那里看风景哦。”

  原随云毫无反应。

  叶灵也不恼,笑嘻嘻地看向远处。

  晓轻舟的背影飘渺极了,融入山野间,似踏入凡尘的仙子。

  指点方向让瞎子看无异于在人心间插刀,但叶灵没什么好内疚的,毕竟幽灵山庄内的人都热衷于互相挖苦插刀,没有什么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

  晓轻舟的身后忽然出现一道身着白衣的身影。

  叶灵的笑容僵在脸上,心情变得微妙起来。

  ……她那个一根筋的哥哥又去找茬了。

  “又开始了。”有人叹息。

  “叶孤鸿还没有服气吗?”

  “你觉得他像是会服气的样子吗?”

  众人一起叹气。

  叶孤鸿来来回回挑战晓轻舟不下数次,次次结局都是一身狼狈地去疗伤。

  这次也不例外。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原地便只剩下低头看着地面的晓谷主。显而易见,叶孤鸿又倒地不起了。

  另一道身影默默地走了出来。

  叶雪熟练地扶起叶孤鸿,后者还有意识,双目通红,质问晓轻舟:“你为何不肯拔剑?”

  晓轻舟看他。

  “不是我的剑,我不用。”

  “那你的剑在哪里?”

  “我没有剑。”

  “——”

  叶孤鸿梗了一下,还要再开口,叶雪强硬地拖着他走了。

  “你非要和他一决高下不可么?”叶雪问。

  在她看来,晓轻舟用不用剑、有没有剑都无所谓,反正叶孤鸿是赢不了的。

  “……”叶孤鸿咬牙,不说话。

  叶雪胳膊肘一捣,正巧捣中叶孤鸿的肋骨,叶孤鸿痛呼出声。

  步早没管离开的兄妹二人,他倚着栏杆望向远处的山,秋季的山林枯黄而单调,满是萧瑟凄凉之感。

  叶灵的亲爹叶凌风就在山间当野人,已经发现了山庄的不对劲,离开了隐蔽躲藏的沼泽,最近一直在山庄外晃悠。

  山庄内的人被步早管得很严,没有人发现山庄外奇怪的人影。

  木道人之前离开只是短期出门,所以没有叫弟子石鹤或是老朋友古松居士替他假扮成老刀把子呆在山庄里,如今这两人也是十分敬业的保洁成员。

  由于断了与老刀把子的联系,两人只能寄希望于木道人可以早日发现不对劲,前来伸出援手。

  步早离开高台,步入深山之中。

  山中弥漫着各种古怪的声响,虫鸣鸟叫,枝叶哗哗,萧条凄凉的枯林中,粉衣身影十分醒目。

  一道黑影自他身后袭来,晓轻舟侧身躲过树枝,旋即扭身回头,直奔树后躲藏的人影,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叶凌风在斜坡上翻滚四个来回,头晕眼花地跌落在地,蔚蓝的天空透过层叠的枝桠映入眼中,还未等他细看,天光被那身着粉衣的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那张脸即使背着光也能看出眉眼极为精致,漂亮得过分。

  叶凌风当了太久的野人,不清楚山庄内的情况,不知道恶人谷谷主的身份,瞧见自己跟踪之人的容貌,心中满是意外:

  山庄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位美人?

  美人歪着脑袋看他,笑问:“你是谁?”

  叶凌风不答反问:“你又是谁?山庄里如今是什么情况?”

  晓轻舟一脚踩上他的胸膛,痛意刺骨,叶凌风表情立刻扭曲起来。

  “是我在问你。”

  轻描淡写的语气,但脚下的力道可不轻。

  叶凌风咬了咬牙,道:“叶凌风。”

  不用他说步早也知道他的身份,但如果叶凌风不主动,这之后的事情就很麻烦了。

  “叶凌风?你应该早就死了。”

  叶灵在晓轻舟面前提到过叶凌风,步早继续往下问。

  “大难不死,苟活于世罢了。”叶凌风轻轻揭过自己掉下山崖后的经历,继续追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幽灵山庄的新主人。”

  步早愉快地回答了他的疑问。

  叶凌风惊得差点从原地弹起,忘了自己正被踩着,没弹起,反而磕到后脑勺,表情痛得更加扭曲。

  “不可能——!”他大声喊道。

  没什么不可能的,步早退开,叫叶凌风跟他回山庄。

  叶凌风心中满是疑问,想了许久,还是想要知道真相,默默地跟在步早身后。

  “你叫什么名字?”

  叶凌风满是不解,眼前的姑娘太年轻,难以想象她究竟是靠着什么手段成为幽灵山庄的新主人的。

  这件事可能是个陷阱。

  也许回去之后他见到的会是等待着他的老刀把子,但叶凌风依旧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幽灵山庄有了新的主人,那老刀把子此时又是什么情况?

  “晓轻舟。”

  步早简短地回答。

  他觉得有些怀念,从咸鱼派的名字为人所知之后,步早很少有机会说出马甲的名字了。

  叶凌风昔年被称为玉树剑客,模样出众,玉树临风,但如今的他与这个称号扯不上任何关系,进入山庄时所有人都好奇地注视着他——一个狼狈、不堪入目的男人。

  人群之中,石鹤面色微变。

  叶凌风与他对视。

  同为木道人的弟子,石鹤很了解叶凌风,对叶凌风的下落也一直有所猜想,即使此时的叶凌风破了相,他依旧认出了叶凌风。

  晓轻舟叫来叶孤鸿,将叶凌风丢给他照顾。

  叶孤鸿看也不看叶凌风,只是盯着晓轻舟:“我如果好好照顾他,你会愿意拔剑吗?”

  晓轻舟瞥他一眼,给出的回答模棱两可:“看你做得怎么样。”

  叶孤鸿眼中燃起斗志。

  叶雪叶灵在一旁沉默地看他,都觉得他这次依旧不能如愿。

  而叶凌风的视线从或远或近的人面上扫过,心中对晓轻舟的说法信了七成。

  这些人都是一副被狠揍过的模样,望向晓轻舟的眼神带着敬畏。

  等晓轻舟走后,叶孤鸿问叶凌风:“你叫什么?”

  叶凌风不答,在弄清所有的事情之前,他决定当个哑巴。

  叶孤鸿眉头微皱,随后渐渐舒展开来。

  “你就跟着我。”

  他说。

  除了石鹤,没有人认出叶凌风,包括叶凌风养过的孩子、以及亲生女儿。

  在石鹤的注视下,叶凌风默默地点头。

  *

  离幽灵山庄有一段距离的小镇上,玉天宝正和他的债主乌渡一起前去搭船。

  乌渡想要师门都和好,为此不惜主动接下活捉师兄的任务,如今为了聚齐人,他要去找小师弟。

  玉天宝没有见过晓轻舟,但知道他是一个男生女相的大美人,对能见到晓轻舟一事期待不已。

  只是去往幽灵山庄的路太远太长,玉天宝不爱赶路,最近一直忧郁得不行,十分萎靡不振。

  乌渡在路边编草环,两侧被他挑出来一个细而长的三角形,像猫耳朵。

  玉天宝蹲在一旁拔草,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草环,顺着看去,乌渡眼神温和:“给你。”

  “……”

  玉天宝扔了手里的草,将草环接过来打量一番,往头上戴。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只好若无其事地配合乌渡——老实讲,配合乌渡的行为怪有趣的。

  和乌渡接触得越多,玉天宝便越发认识到此人的真面目和传言截然相反,认真友善且坦率,罗刹教内没有乌渡这样的人。

  两人身后传来一道深沉冷酷的声音:“你的手很巧。”

  乌渡和玉天宝回头,身后站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

  是薛衣人。

  玉天宝茫然地看向乌渡:“你们认识?”

  薛衣人冷冷地注视着乌渡。

  乌渡站起身:“好久不见。薛庄主。”

  薛衣人不说话。

  乌渡杀掉薛笑人逃走之后,薛衣人派出山庄中的人寻找活捉乌渡,如今真见到了乌渡,他却连发火的余力也没有。

  见到乌渡的瞬间,无名的疲倦将薛衣人淹没,他只是注视着乌渡,沉默片刻之后,缓缓道:“不算久。”

  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一点都不久。

  薛衣人是独自一人来的,没有让六扇门和一点红知晓此事,他年老,但不傻,不想让两个年轻人为难。

  涛烟茫茫,山水如画,船在此时靠岸。

  薛衣人同乌渡和玉天宝一同上了船。

  玉天宝听到乌渡喊薛庄主时就意识到了他的身份,自那之后一直胆战心惊,生怕薛衣人寻仇与乌渡交手后将自己牵扯进去。

  但出乎意料的是,薛衣人并没有做出什么过火的事。

  步早对薛衣人的表现早有预料,薛衣人嫉恶如仇,从年轻时到现在所杀之人都是他心中的十恶不赦之人,就算那个恶人是自己的亲弟弟,薛衣人也绝不会包庇。

  但他的心情也不会很好受,弟弟多年间伪装痴傻,而薛衣人一无所知,薛笑人留下的遗言也是对乌渡的污蔑构陷。

  薛衣人派人寻找乌渡,也许只是为了有事情可做。

  他不开口,乌渡也不会主动搭话。

  玉天宝浑身不自在,悄悄挪开,去到船头,将谈话的空间留给另外两人。

  两人沉默地望着滚滚江涛。

  薛衣人道:“他是魔教少主?”

  乌渡点点头。

  单从相处的短短时间内来看,玉天宝显然不像个魔教少主。脚步虚浮,眼珠乱转,眉眼嚣张,一看便是个极为自我跋扈的人。

  但经过薛笑人的事件,薛衣人已不敢轻易评价一个人。

  也许玉天宝是有意遮掩,也许他没做遮掩,一切都有可能。

  薛衣人淡淡道:“你下手太快了。”

  这指的当然是乌渡杀薛笑人的事情。

  乌渡道:“有仇报仇。”

  薛衣人发出一声叹息,漫长的沉默之后,他道:“一点红和冷血都怕我杀你。”

  乌渡的眼睛平静而温和,道:“他们心地善良。”

  薛衣人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薛笑人身死之后,他从一点红口中知道了许多有关“十三只手”的事情,也包括乌渡七年前与薛笑人你的因缘。

  自愿做杀手与被逼做杀手截然不同,薛笑人身死之后一点红因没了桎梏而茫然放松的模样被薛衣人看在眼里,当时他便明白了乌渡非要先于一点红出手的理由。

  薛笑人死不足惜。

  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薛衣人才没有对乌渡出手。

  “你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薛衣人淡淡地说,“我不会杀你。”

  步早默默点头。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薛衣人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找我的小师弟。”乌渡说。

  薛衣人心想,乌渡好像总是在找自己的同门。

  上次是师兄,这次是师弟。

  他没有说话。

  步早思考了一会,问:“薛庄主,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薛衣人侧首看了他一会儿。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