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外,桃夭呼吸一滞。

  ——她不就是晚来了几个小时,怎么一个没看住这两个人就撕起来了?前两天在太微山不还恩恩爱爱的吗?

  她小心翼翼地看过去,但见闻熹霍然起身。

  ——这是要家暴的节奏吗?桃夭心道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拉住暴怒状态下的闻熹,凛玉到底是瞒着闻熹干了什么啊,总不会是出轨重婚私生子,赌博酗酒不治之症……

  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只见闻熹胸口起伏:“不能告诉我……”

  “沉湖他差点害死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就这样你宁愿瞒着也不肯把话说明白?!凛玉,你看着我!”

  ……

  门外桃夭提心吊胆地等了很久,再没听到摔盆子摔碗的动静,悄悄探身望过去,却只看见了闻熹站在窗前的瘦削背影。凛玉倚着床头,微微垂眸,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什么。

  分明在同一个房间,中间却像隔了天堑。

  桃夭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

  那时她还是一株不能化形的小桃花树,被闻熹种在听澜山里。她隐隐约约地记得经常听见闻熹叭叭叭跟个话痨似的与凛玉说着什么,那时两个人应该还没成亲吧?

  桃夭恍恍惚惚地想,婚姻真的是爱情的坟墓吗?

  真是的,都让花季少女不向往爱情了,见鬼的爱情,还不如薯片可乐来得实在。

  “桃夭?怎么不进去?”身后传来声音,桃夭一回头,看见了子兰和他的超级秘书浮桨,问了声好,心说缓解气氛的重任就交给你们了——至少能让闻熹把战火东引。

  她完全没把能号令草木这个特殊能力放在心上,惦记着绿洱那边的进度,只留个两人一个背影。

  “桃夭仙君怎么了?”浮桨皱眉问道。

  子兰倒是有点经验:“嗯……大概是两位神君又吵架了。”

  “那我们现在过去……”

  子兰摇了摇头,伸手敲了敲门。浮桨一顿,从他的动作神态中领悟到了人类历史文化的精粹。

  俗话说的好,来都来了。

  .

  病房门推开时,来探病的两人先遇上了闻熹不善的目光。

  “闻熹前辈,凛玉前辈。”子兰硬着头皮上前,心道果不其然。桃夭也忒不仗义了,说走就走,好歹给个方向啊。

  他把手里拎着的大补的老山参放到床头柜上,神情颇为真挚:“前辈身体还好吧?这次多亏您和闻熹神君出手,子兰在此谢过两位前辈了,这次的功劳也会记下来的。”

  “免了,别再整什么幺蛾子就行。”闻熹不给面子地嗤了一声,下一句话就要赶人走了,随即眼神一瞥,落到子兰身旁的浮桨身上,眼睛微微眯起。

  “蒋先生受伤了?”

  浮桨修长的颈项处略显滑稽地裹了一层纱布:“审讯沉湖时,他化出了原形,不慎被他抓了一道,您也知道,他原型抓出的伤毒性颇强,不易愈合。过两天就好了,闻前辈不用担心。”

  鬼才担心你。闻熹带了点讶异地笑道:“蒋先生亲自审的?审讯室的安全条件该加强了,改天我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忙。”

  “前辈说的是。”浮桨应下来,“陈微山和沉湖的嘴都硬得很,一时审问不出什么……我们来这里也想问问神君,有没有一些线索能提供?”

  “线索倒是有……”凛玉沉吟着说道,“据陈微山自己说,他是庚辰的后人,还下了地狱道,融合了庚辰的一半神魂。子兰,庚辰的事你知道多少?他可曾与谁结成过夫妻?”

  子兰一怔。

  庚辰是他父亲、也就是上一位天君的嫡亲弟弟,是他小叔叔。

  彼时远古时代,尊崇真龙,庚辰在九州内都是明亮耀眼的存在。这样一个地位尊崇、天资绝顶的年轻神君,却在私下里与魔族达成交易,支持他们豢养、炼制‘障物’,还替他们一再隐瞒。

  所谓‘障物’,原身是一种罕见的魔物,加以邪术炼化,成功者能被加以操纵,是绝佳的武器。然而过刚易折,作为强大到近乎超脱六道的存在的同时,身体也时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生命亦极为短暂。

  子兰知道,闻熹便是其中一个。

  庚辰死时子兰出生没多久,只后来偶尔从父亲那里听闻一些往事,对他这位小叔叔知晓不多。他林林总总拼凑出的结论是庚辰罪有应得,这也是再真实不过的事实,但在子兰模糊的记忆中,却还有老天君偶尔叹息着谈起他这个小叔叔,也让他知晓了一些庚辰神君战无不胜、意气风发的故事。

  当然,再怎么战无不胜,最后的结局都是被凛玉杀死,自高高在上的天道,堕入了地狱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清不楚的传闻。据说庚辰湮灭前,天君曾寻过凛玉,以恩情相挟,求他网开一面。

  但终究无一人例外。

  而后,天君大恸,凛玉弃尊位,离天道,与闻熹远赴人界深山。

  其间也有传言,说是老天君的突然陨落与凛玉有关,毕竟是真龙之身,既不是战死于沙场,也不是大限将至,何以就那般无声无息地消逝了?

  这些传闻开始流传时,子兰刚继承天君之位不久,放在人界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浮桨那时还未出现,他孑然一身,举目无依,不多时又遇上魔族偷袭,神魔混战一触即发。

  他无计可施,只得求至听澜山脚下。

  凛玉再度出山,一剑破开万重阴霾。

  ……

  实际上也只是短短几秒,子兰很快从突如其来的回忆中抽出身来,迟疑道:“父亲从未提起过他留有后代,但想来即使是真的有,也不会为人所知。您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问我,我试试还能不能想起来。”

  凛玉捏了捏眉心,一时还真没什么想问的。

  大概真的是老了,这一点小伤至今还有些头痛,莫不是脑震荡了吧?

  “我过去一趟吧。”闻熹适时地站起身来,“毕竟跟沉湖还是老相识。”

  子兰:“……”他看了眼浮桨,浮桨也默默看着他。

  子兰心道,这位刚跟前妻吵完架的大神满身怒气地去审罪魁祸首,他都不知道是该为沉湖跟陈微山的脑袋担心,还是为监狱新修缮的审讯室担心了。

  .

  闻熹拉开椅子,在陈微山对面闲适地坐下:“陈先生,我可是抛下老相识先来看的你,感动吗?”

  陈微山那副平光眼镜早就碎成了玻璃渣子,闻熹那一拳砸肿了他的眼睛,看起来着实有些可怜可笑。他咧了咧嘴角,血丝溢出来:“如果能将令爱嫁与在下,会更感动的。”

  闻熹静静地看着他,从那张脸上看出了故人的痕迹:“你这么执着桃夭?虽然没有可比性,但我也很想知道,你父亲当年是不是也这么执着于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陈微山重复了一遍,忽然轻笑出声,“神君,有时候‘母亲’是不会存在的。比如您,您有母亲吗?您可不是凛玉神君那种天地生养的神祗吧。”

  “那这么说来,我们还算是同病相怜。”闻熹含笑凝视着陈微山的眼睛,语调轻缓,“不过有一点你我还是不同,你还是有父亲的。”

  “当年送他下地狱我也出了份力,只是不知道他有你这么个好儿子,地狱道里还能重新爬上来。”

  “前辈过奖,子承父业罢了。”陈微山诚恳道,“其实我相当同情您的遭遇,能在那种疼痛下忍上万年,实非寻常人可比,这一点家父做的的确不对。”

  陈微山斯斯文文地感慨,如果忽略那张已经被闻熹砸成猪头的肿脸,这个场景看起来也不会那么搞笑:“但我所做的事情跟家父所做的性质完全不同,前辈切勿迁怒。前辈是想问我那头囚沆的下落吗?还是想知道我是如何将家父神魂带出地狱道的?难不成是问我是否对桃夭仙君有真心?”

  性质完全不同?

  闻熹闲闲地倚了倚靠背,丝毫没有被激怒的模样:“别攀扯桃夭,她双眼视力5.2——不同在哪里?别给我说你是在用一己之力拯救天下苍生,抑或是让恶人罪有应得?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给你申请保外就医,送你去医院挂个智力发育问题的专家号。”

  陈微山眸光闪了闪,未曾答话。

  这人还真是难得的不要脸,跟他爹庚辰的区别,大概就是一个不要脸在暗处,一个不要脸在明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放在你这儿不错——你比庚辰还不要脸。不过我现在最好奇的是,你是不是曾经被庚辰当成引子炼过障物?”

  最后几个字格外的清晰悠长。

  细看下去,陈微山常年保持斯文笑意的假面出现了一道细微的破裂:“前辈何出此言。”

  “无他,感觉而已,同是天涯沦落人嘛。”闻熹往后仰了仰,“比桃夭大不了几百岁,怪可怜的。”

  他忽然凝视上陈微山的眼睛。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直接把这人魂魄抽出来读取记忆——奈何世上从来没这么便宜的事情,唯有一者对另一者完全占上风、处于压迫地位时才得以读取,对体内还有庚辰一半神魂的陈微山,显然是不适用的。

  陈微山并不躲闪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闻熹起身离开的时候,背后传来他悠悠的声音:“我也想问问神君,最近有没有感到旧病复发?”

  闻熹恍若未闻,踏出审讯室的脚步没有半分迟疑。

  ——正在此时,地动山摇。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