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若风对小沙弥道:“麻烦你转告明空大师, 就说我一直在京城,若他改主意要见我了,遣人来镇北侯府即可。”

  小沙弥应下,一如来时般站在后院门口, 目睹着他远去。

  绵绵细雨落到泥面上, 掺成泥浆,泥浆溅上鞋面, 粘在鞋底直打滑。

  进了林间,柏若风更小心了,饶是如此, 粘腻逐渐裹住鞋底,他脚下一滑,“诶!”快速挥了两下没打伞那只手试图保持平衡,下一刻却被一只宽厚的手握住, 带着往前一个趔趄, 稳住了。

  油纸伞面撞在了一起。

  柏若风抬眼看着来人,收回手, 把伞倾斜着举高了些,“你怎么来了?”他歪了下头, “跟着我?”

  “不算跟着。”方宥丞收了自己的伞,厚着脸皮钻进他伞下, 抖了抖手上伞面的水珠, “回京后去侯府找你,你那小厮说谎都不会说。想到你经常去护国寺, 便来撞撞运气。”

  “豁!你怎么那么闲啊!”柏若风打从心底惊叹。

  方宥丞扭过头看他,指指自己脸上因为休息不好而有些憔悴的脸色,以及那两个显眼的眼袋。虽然没有说话,却把柏若风引得哈哈大笑,边笑边大力拍方宥丞肩膀,险些直不起腰来。

  感受着后背不轻的力道,方宥丞无声叹了口气。

  柏若风带着他往前缓慢走去,“年纪轻轻,叹什么气啊,小心长满脸褶子。”

  这一句问话恰好合了方宥丞的意,方宥丞趁机把心里藏了多年的疑惑说出口:“你和明空大师之间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柏若风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他。方宥丞坦然回视。柏若风挑起一侧嘴角,焉坏焉坏地,“怎么?感兴趣?”

  等方宥丞点了头,他才扬了扬下巴,道:“偏不告诉你。”

  方宥丞并没有多大意外,盯着他意气风发的侧脸回不过神来。

  两人撑着一把伞,并行走至山腰间,天地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盖子,把他们两个牢牢圈在伞下小小的空间内。方宥丞真心希望这条路能一直走不尽,他甚至有那么一刻不理智地想把山脚下的护卫全部遣退,留他和柏若风走回京城。

  气氛难得和谐,方宥丞出声道:“我问你那个问题,并不是在探究你的秘密。”

  “嗯?”柏若风来了点兴趣,侧过脸看他,等他说下去。

  方宥丞心下一跳,呼吸都放缓了几分,他道:“你有什么愿望,与其寄托在一个远离红尘的和尚身上,不如说与我听,我会帮你。”

  柏若风想了想,认同点点头,又失望地摇摇头,“有些事,只有和尚能帮我。”

  方宥丞眸色深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不行吗?”

  “不行。”柏若风摇头,“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人解决不了的东西。”

  眼看方宥丞陷入思考,已经往怪力乱神的方向想去。柏若风心底有些后悔方才多嘴,中了方宥丞的话术。柏若风打断他的思绪,“别想了,你帮不了我的。若是真有需要你的时候,希望你别忘了我们年少情谊,到时候伸个援手。”

  方宥丞的视线转到柏若风面上,郑重其事道:“若风,你可以对我再要求多些。只要你需要,只要你想要……我都帮你。”

  “陛下金口玉言,言出必行,我当然信。”柏若风哈哈笑着打岔,问起朝中事宜。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近臣暂且不说,段家犹如巨树般盘踞朝堂多年,有树的地方,自然就会养活无数虫子。

  年老多病的段公良在秋猎行军中寿终正寝,后事交由段轻章处理。如此一来,便全了桃李满天下的三朝元老最后的脸面,既是与高飞燕的交易,也是断了段丞相门下其他人借文墨抹黑太子的念头。

  方宥丞打定主意趁此机会把自己的人一个个安插入要位上。

  ‘段轻章’便是此时来自荐的,他很聪明,上来就把自己的假身份和盘托出,亲手交出把柄。再直言自己在秋猎中的通风报信的事迹,来换取太子信任。最后提及自己逝去的亲兄长,交好的朋友柏若风,以此来钻人情。

  段轻章身为段相独子,对外身份特别,方宥丞几乎不用怎么想,在这个特殊节点把送上门来的棋子收入麾下。

  而在此后,段轻章以事实证明,其能力不输于父兄。

  段轻章从东宫回府,面上残存着喜悦。他才回到府内,就见到了高明彦。高明彦一身铁甲,朝他点了下头,并没有喊他。段轻章踏入院内,就见到了高飞燕的婢女,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对外,他与高飞燕是夫妻。借着高飞燕怀孕的名头,他与高飞燕向来分居。段轻章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藏好了自己的情绪,才进门去。

  房门关上,房内只剩两人。高飞燕坐在桌边,把玩着手中空杯,对面还留了盏热茶。

  段轻章走过去坐下,乖乖喊了声:“嫂子。”

  高飞燕抬了下眼,扫到他那张脸时,眼神闪烁,避开了视线,看向旁边的屏风。“话不多说,我来找你要和离书。我知你难处,离事发已经过了近三个月,段重镜已经被销户,从律法层面,段重镜已经死了。”

  “你可以继续用他的名字,我不会拆穿。今日来,是想你写封和离书。过几日,我便带段欣离开京城,回万州高家。”

  段轻章心下一跳,他最怕的就是高飞燕,这种怕源于无法弥补的愧。

  段轻章想了又想,艰涩开口道:“嫂子,是我有愧你和欣儿在先。说到底,那日如果我没找大哥,大哥就不会去找父亲……”巨大的响声打断了段轻章的话。

  段轻章脸侧到边上,耳边嗡鸣不止,他舌尖顶了顶口腔,尝到了血腥味。他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心底松了口气。

  这一巴掌,迅疾且毫不留情。

  “如果不是你,他不会死,我不会失去夫君,欣儿不会出生就没有爹!”收回手,高飞燕恶狠狠审视着他,把心底所有的怨恨释放出来,“况且,你还把他的身份,多年积累的名声、人脉,全盘收下。这巴掌,是你活该的!”

  “是,所以我受了利,更该承好责。和离书我会写,嫂子希望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段轻章垂下眼,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贪婪,乖顺道,“至于段欣,嫂子带着他怕是不方便,容易惹人非议,不如留在府内,我会待他如亲子,以后段家都是他的。嫂子若不信,我便在此立下遗嘱,往后每年都带段欣去万州探望。”

  “不必了。”高飞燕转开视线,似是不愿多看那张脸一眼。

  桌下打了人的那只手在颤抖,她调整着呼吸,控制着情绪,冷漠道:“段欣我会带走,他的东西我都会带走。至于府内财富,按兄弟分家划分,我只带走段欣应拿的那份。”

  他一个没有走过明面的人,高飞燕竟愿意与他平分!段轻章惊讶地抬头,睁大了眼,“嫂子,我何德何能……”

  “既喊我一声嫂子,就不要反驳。”高飞燕皱眉。

  段轻章欲言又止,眼看高飞燕始终不看他,捏紧了杯身,不耐越加明显。

  他有什么可以回报?可笑如此,他浑身上下,或许只有一份诺言尚且有些价值。段轻章倏然起身,朝高飞燕拱手一弓,发自内心道:“若日后段欣有需要,只管来这里。他永远是相府最尊贵的大公子。”

  高飞燕并没有放在心上,起身开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