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马车,他便自觉占了一侧地方,单手撑着桌面,支着下巴。

  外边天色太昏暗,只有两人的空间里,柏若风潜意识觉得安全,原本只想小憩一下,没想到瞌睡虫爬上了身,便下不去了。

  眼前越来越模糊,他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道:“我睡会,到了喊我。”

  说罢直接倒头趴在桌上,蒙着毛茸茸的斗篷就睡,呼吸声粗重,显然睡得很沉。

  坐在另一侧的方宥丞有些无奈,暗想:你这到底算是信我呢,还是太不把我放眼里?

  说归说,但才答应了人,方宥丞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坐在马车角落,坐在黑暗处,盯着月下桌上那坨,转不开眼,仿佛看一个人睡觉时若有似无的起伏都成了种乐趣。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太子亲卫隔着一块门帘,对里边小声道:“主子,侯府到了。”

  方宥丞回过神来,见面前柏若风睡得很熟,直接道:“回宫。”

  亲卫没有犹豫,马车很快动了起来。

  凶猛的火舌舔舐着屋梁,噼啪作响的烧木声盘随着浓烈的缺氧的窒息感而来。

  方宥丞猛地睁眼,发现自己站在被烈焰包裹的房子里。

  眼前,红柱顶端彩色雕刻华美,四周白纱轻扬,内室空荡,佛香袅袅。只是灼热的火焰破除了屋子装饰本身的清冷感,带起的热度摇晃着人的视野。

  这一切都太过熟悉,以至于沉重的博古架燃烧着轰然倒塌时,方宥丞被吓了一大跳。

  他心惊胆战地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明黄太子服,掌间皮肉光滑,养的极好,同时也显出少年时的稚嫩来。

  这里、这里是长乐宫!

  嗡的一下,一股血气涌上脑子,方宥丞眼前一黑,险些没被刹那间袭来的回忆给刺激到晕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新出现在这里。当反应过来这是当年那座长乐宫时,方宥丞拔腿就往内室冲去。

  火焰凶狠啃噬着他的皮肤,落下的房子残骸成为一块又一块拦路石。他一脚踹开了通往内殿摇摇欲坠的门,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背对他立着。

  那身影显然是个女子,垂下的长发及腰,松松挽了个鬟,是未出阁女子常用的发饰。

  她转过身来,几乎是与方宥丞照镜子般一模一样的凤眼,眼中满是郁结,朝他伸出了手。指若葱白,不染丹寇,更没有一点伤痕。

  “丞儿。”段棠唇角上扬,皮笑肉不笑道,“没想到你也是个人间祸害。与其留下来害了别人,不如今日,你随母后一同离开吧?”

  这话当年他听了一遍,没想到而今又听了一遍。方宥丞张了张嘴,他有很多话想说。想反驳、想许诺、想乞求、想倾述……

  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用尽全身气力,却只能发出一句心虚的怒吼:“你胡说!我没有!”

  段棠笑意吟吟看着他,像是为了证明所说的话。她侧了侧头,示意他看那边。

  方宥丞疑惑不满地看过去,那张雕工一流、用料罕见的床榻上,锁链密密麻麻把一道仰卧的红衣身影吞噬。

  方宥丞心神俱裂,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明明没有看到那被锁链锁住的人长什么模样,心下却立时有了答案。

  锁链像有意识般爬行,裹在那道颀长的身影上,恨不得把他困死在这座长乐宫里。

  “你瞧。”段棠的声音那么轻柔,在他身旁幽幽道,“我就说,你和你父皇一样。”

  “不!你胡说!”方宥丞向大床扑过去,试图把这些锁链恶狠狠地撕成碎片。

  就在他扑过去那一刻,房顶掉下一根烧红的木梁。

  头顶热浪滚滚,方宥丞却没有避开的意思。他执着地伸手,就像当年柏若风不顾烧伤伸出手拽住他一样,去拽住了那抹艳红衣角。

  木梁砸到了后背,把明黄太子服上边的龙纹灼穿。方宥丞闷哼一声,爬起来试图触碰沉睡不醒的人,抓住他的手晃着,力道极大,竭力喊道:“柏若风,你醒醒!柏若风!”

  床上的柏若风被他摇醒,终于睁开了眼,琉璃双眸冷冷淡淡,没有丝毫感情地看着他。

  “若风!”方宥丞的喜意还没涌现。

  面前的人开口道:“丞哥,我走了。”

  方宥丞一怔,眼前的人影化作星星点点。锁链再如何缠紧,却什么都留不下来。

  东宫内,趴伏在偌大书案上的人浑身一颤,竟险些从椅上摔下。

  边上悄悄打瞌睡的春福吓了一跳,连忙冲上去扶住太子,“殿下小心!”

  这一扶,才发现太子内裳湿透,出了一身冷汗,呼吸急促,面色苍白。

  “殿下?殿下是做噩梦了吧?”春福连忙给他后背顺气,示意伺候的其他人快把热水送来,“先喝点水压压惊。”

  方宥丞捂着跳动不止的心脏,被那光怪陆离、又意有所指的梦吓得半晌回不过神。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方宥丞知晓他曾动过怎样的卑劣心思,也知晓这个梦分明是他给自己的警醒:他绝不会重蹈皇帝覆辙。

  喝了几口热水,缓过神来。方宥丞挪开手,才发现手臂下压着张还没处理的帖子。

  从见君山回来后,他把柏若风安置去偏殿休息,自己却心烦意乱睡不着,索性来处理积压的事务。

  离京城约莫一百公里的景县有盗匪占山为王,当地兵力不敌,景县又不靠近四镇将军的区域。官员拿他们完全没办法,上报到京城来处理。

  方宥丞打算从手下三大营中调一支去专门处理此事。

  然而曜国重文轻武已久,兵力积弱。他正忙着解决地方戍兵几乎是些老弱病残的问题,能用的、信得过的武官都派出去了。眼下没有可用的将领。

  在思考人选时,他竟就这样睡了过去,做了个难以忘怀的噩梦。方宥丞捏了捏酸痛的鼻梁,抬头见一片金辉亮堂堂地照进殿内,已是晨间。

  方宥丞清醒过来,第一句话便是问:“柏若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