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上京,侯府不放心,可是派了不少仆人运了不少东西过来。

  最后一张鬼画符一样,通篇凌乱的墨色。柏若风正看侧看倒着看,都看不懂写了什么。他一脸茫然,视线落到笑眯眯的干草玩偶,随后悟了。

  再展开小妹的信当画看,果然上边不是字,而是一副线条凌乱的画。画里一个扎着啾啾的脑袋,一个大大的笑脸,张大的嘴巴里还有空缺的位置——应该是想告诉他,她换牙了。

  看明白‘信’的那一刻,柏若风没忍住,屈指抵着下唇轻快地笑出声,眉眼弯弯。

  怎么这么好笑,换个牙都要写封信告诉他。

  他把四封信宝贝似的放好,存起来。又不由从自己的父母兄妹联想到太子,与他相比,方宥丞在某方面着实不幸了些。

  想到这,柏若风起身出门。

  阿元刚放好东西,正在逗元伯,惹得元伯找了个扫把追着,气呼呼作势要打他——自然舍不得真打,阿元算上去还是元伯同族的小孩,两人血缘上沾亲带故。

  阿元一见他出门,连忙乐颠颠跟上,“公子这回要去哪?”

  “去护国寺,找老秃驴。”

  阿元叫了声,兴奋地牵了两匹马出来,“我也去我也去!”他兴奋道。

  柏若风实在不懂他忽如其来的高兴,“这么激动做什么?上回在山下看马还没看够?”

  “当然不够!见君山下的小摊可热情了,我上回去全试吃了一遍,肚子溜圆的。那还有个卖花的小孩怪可怜的,我这回特地带了银两。”阿元边说边把马匹牵出门。

  两人跃上马去,一前一后往见君山奔去。

  阿元和马匹留在山下,柏若风只身上了山。

  不比上次怒气冲冲,这回他从前门按着礼节先告知了门口的小沙弥,才被引到明空院子里。

  还是那间见客的小厅,还是那张矮桌,还是一壶清茶。

  明空端坐在桌前,他年长柏若风二十岁,却很显年轻。当年鲁莽懵懂的年轻和尚,如今已然是主持,神情平静安宁,颇有几分当初师傅的宽仁气质。如若不是光着头,瘦削的身上尚且披着袈裟,说是哪家世家公子都有人信。

  柏若风一来,双臂撑在矮桌上,俯看悲喜不形于色的明空大师,出口毫不客气:“和尚,我今日来还是有问题寻你。”

  明空捻着被新绳重新串好的佛珠,抬眼看他,态度出奇地好。明空大师温声道:“柏施主,有话请说。”

  “你先前含含糊糊,只与我说什么南曜大难,说什么我是因天意逢时而降。如你所愿,现今我已是太子侍读,那我且问你,你当初说的大难,是否和太子有关?”

  明空捻佛珠的手停住了,似乎有几分讶异,他看向柏若风——观真的事情他并未透露半分,当日只说‘大难’,而未曾提到半分太子,为何柏若风现今却像是有备而来在质问他。

  “看你的样子,那就是了。”柏若风揣度着他的惊讶,这几分情绪在柏若风眼里不亚于直接点头承认。柏若风指尖点着桌面,思索道:“再问你,这‘大难’,是否和帝后有关?”

  这一次,明空的面色平淡了许多。

  难道不是他猜想的那般?柏若风越发想不明白,历来皇位之争关乎国家安定,他怎么看都觉得这有些危言耸听的‘大难’与皇位有关。可明空大师的反应却说不是如此。

  索性都来到这里了。他撑着桌子俯低身子,笃定道,“和尚,我那日看到皇后来找你了。身为护国寺主持,你肯定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

  明空叹了口气,似乎有些许无奈,却并没有拒绝,“施主想知道什么?”

  “昨日有贼人在皇后面前搬弄是非,说太子强抢民女,皇后对太子下了狠手。我亲眼所见。”柏若风见明空只是默念着阿弥陀佛,并无多大诧异,更是笃定他知道一些事,于是单刀直入问:“太子不仅是嫡长子,还是唯一的皇子。为何会被帝后厌弃?”

  明空有些犹豫。柏若风不喜,他敲了敲桌面,冷面以待,“秃驴,你最好想想是谁口口声声说我是解难之人的。不说别的,就冲你向陛下荐我入京做侍读这事,你合该把太子的事与我说清楚。不然便是推我入火坑,哪日我因无知冲撞贵人丢了命,你便是刽子手。”

  “施主,稍安勿躁。”明空只短暂思考了几秒,旋即起身,“请随我来。”

  柏若风非但没有轻松,面上还现出少许凝重。他跟随着明空从后门出去,走入树林。柏若风记得这片树林,视线不由往当时和方宥丞初识的地方瞟去,那里已经是一块平地。

  奇怪的是明空大师在那么多几乎一模一样的树里,精确地以肉眼认出一条路来,带着他左拐右拐。最后来到一个偏僻角落,那里杂草丛生。

  一座孤坟孤零零的立在那里,简陋的木板上边写着个陌生的名字:欧阳游。

  “他是谁?”柏若风不解地看向明空。

  明空低声念着阿弥陀佛,垂眸看了看那孤坟,答曰,“段小姐当年的意中人。”他没有喊皇后,反而喊了皇后待字闺中的姓,显然在避讳什么。

  柏若风悚然一惊,扭头去看那孤坟。

  然而一座孤坟能看出什么呢?它在这个朝向京城的见君山上的小树林角落里,被风吹雨淋,早就已经残破的不像样子。唯独坟前除了草的小空地还留着一些祭品,不多,但显然一直有人惦记着。

  于是柏若风谨慎地也不再称皇后,而是道:“段小姐,如今还会来祭拜吗?”

  明空大师颔首,“会。”

  柏若风越发疑惑,“他家里人为何不把他带走?”

  明空大师顿了顿,“欧阳公子是闯荡江湖的侠客,身上没有具体身份信息,亦不知他家中住址。且他走的时候……情势颇为危急,不曾声张。”

  沉默半晌,柏若风不觉得明空忽然和他提起皇后的旧事是纯粹说一段风花雪月,逝者已矣,然而此人定然还在影响着现在活着的人。

  他做好心理准备,向前一步,势必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位欧阳公子,到底是因何故早逝?”

  “阿弥陀佛。”明空既把人领到此处,就是打算如实相告。他捻着佛珠,回想着段棠曾经告诉他的事情,组织着语言,“当年,段小姐与来京城游历的欧阳公子情投意合,奈何丞相门第之见颇重,迟迟不同意这桩婚事,且要棒打鸳鸯。”

  “别无他法,他们打算夜里私奔,段小姐想随欧阳公子离开京都,去他口中的江湖,随他一同回家。”

  “然而约定当晚,欧阳公子没有出现。段小姐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欧阳公子,只等来了帝王的封后圣旨。”

  “段小姐以死相逼,最后却还是妥协入了宫。”

  “她最后入宫了?”柏若风喃喃着,似乎不懂为什么段棠会改变主意。

  不料明空大师话音一转,“她入了宫,以此为交换条件,从丞相手上换回了情郎的尸体。送到护国寺,托付贫僧,希望贫僧能超度亡灵。”

  “超度?”柏若风为这个词困惑。段小姐不让欧阳游入土为安,却为什么要找和尚超度?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