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明空大师顿了顿,视线移向紧闭的窗户,“十三年前啊。”

  十三年前,在同一个房间内,他如往常般在寂静的黑夜中坐禅。

  静下来的脑海宛若一片晴空,偶尔游过几朵稀少的云彩。他轻安自在游行于其中,见万物生,见万物灭,缘起缘灭,万法皆空。玄之又玄中,感觉自己化为天地一部分,一切的烦恼与痛苦就此消失。

  忽然晴空霹雳,天色大变。明空大惊,见日落月升,晴空不复。他转身,万籁俱寂的高山上,黑幕笼罩着一切。一颗远方而来的异星划破苍穹,坠入山河,遥遥落在北方。

  明空自禅定中惊醒。

  此刻大开的窗外,星河璀璨。明空只看一眼,便冷汗淋漓,他从蒲团上站起,连鞋都顾不上穿,撑在窗框边,竭力仰头看着黯淡的紫微星旁出现了即将归位的天府星,久久失语。

  紫微星乃北斗帝王星,群星围绕。天府星领导南斗星系辅佐紫微帝星,主守成,能解厄,其重要作用不言而喻。若紫微星喻为帝王,则天府星被称作皇后星。

  此刻天上,帝星黯淡,即将被太子星所取代。而天降的异星受牵引般向皇后星位靠拢。明空若有所悟,他再等不及,连夜取了禅杖和行李,翻身上马,向北而去。

  “异世孤魂,却天生凤命,落于世间,定是为了解决南曜大难而来。贫僧不曾歇息,赶了数日,抵达镇北侯府。得见施主的那一刻,”明空急且快的语气陡转,变得缓而慢,“方知,此乃天意。”

  三言两语,道尽因果,冷酷得仿佛他是一个可以随意挪来挪去的花瓶。

  柏若风气笑了,他垂眸看着沾唇的水杯,倏然把杯子重重放回桌面,“如你所说,我会来到此方世界,都是命中注定?”

  明空似乎被他这动作惊着,不敢与之直视,只看着柏若风手中杯许久,避而不语,“施主,天意如此。”

  “天意?”又是天意。柏若风倏然捏紧茶杯,杯中水晃荡着,洒落在桌上,倒映着少年冷笑的唇角。数年来他努力淡然视之,身为剧中人却始终无法真正做到客观看待、坦然接受的假面终于裂开。

  虽他心中早觉得这等奇事非人力可为,可是真的亲耳听见的那刻仍觉得人生荒谬无比,“可笑!当真可笑!就凭一个‘天意’,便让我远离亲人、远离故土,托生于此地。南曜有难,难道我父母妹妹失去我便不算苦难了吗?”

  柏若风闭了闭眼,他始终无法忘怀的过去,不知父母得知自己消息时究竟如何神情,他在那里究竟还活着吗?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柏若风一针见血,声声质问,“再且,既然大师说这是天意,那请问,如今南曜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何来大难一说?真有大难,南曜能人居多,又哪轮得到我这么一个普通人来解决?我所处的时代离得太远,在这里又能解决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清脆的破碎声传入耳中,给柏若风激动的情绪浇了平息的冷水。柏若风低头一看,便见手中杯子已然被捏碎,淡茶混着血丝落下,滴滴答答失了蒲团和前襟。

  柏若风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唇,方才忿忿不平的情绪犹在徘徊,竟连个明面上的笑容都露不出来了。柏若风松手,拂去桌上碎瓷块,随意在前襟上擦了擦渗血的手,硬邦邦道,“大难在何时,这‘天意’又到底需要我做什么?这是,第二问。”

  “阿弥陀佛。”明空闭目捻着佛珠。

  两人间一时又静默下来,可这静默犹如波涛汹涌的水流,只有露出的海面还维持着虚假的平静。

  在这静默中,柏若风已经把那几句话翻来覆去思索几遍,神色变得不善,“‘天意’一说本就荒诞离奇,若大师再要说什么‘凤命’之类的废话,让我以男子之身雌伏人下,”他的怨怒已经再压抑不住,浮现在明面上,手背青筋乍现,摸了摸腰间,虽绳索不在,然而短刀仍在身上,“那今日,你便去见你的天吧。”

  他的怒气并非针对明空本人,而是针对那摸不准看不见的‘天’。明空身为能与之面对面交流的‘传话筒’,注定被迁怒。

  若再遮掩,怕是要惹恼了柏施主。在此番威胁下,明空叹息一声,沉沉道,“施主,无须你特意做什么。南曜注定有场大难,而你的存在就已然是在解厄了。”

  “哦?是谁方才一口一个‘凤命’?现在反而改口了,”柏若风现在就像刺猬,条件反射地以尖刺保护自己,他眼含讥诮,“原来大师也会怕死吗?”

  “阿弥陀佛,贫僧不打诳语。凤命在身,并非说施主便要入后宫。然天府星入命宫之人,不论用何种方式,确为世间辅导紫微帝星的最佳人选。”明空言辞凿凿。

  “哼,听起来倒像是个吉祥物。”柏若风自嘲道,他抬起一双寒眸,若利剑刺向明空。终于问出自己最关心、也是最为害怕的一问,“最后一问,我何时能回去?”

  不是能不能回去,而是何时能回去。十三年了,柏施主还一直念着过去。听出其中期盼的明空虽面色平静,然而拨动佛珠的速度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

  这一次,无论柏若风怎么威胁,明空都没有回答。

  柏若风在他的无言中知道了答案,向来明亮的眸中浮上层浅淡的、盘桓已久的阴霾。“真是好极了。”

  柏若风心事沉沉离开后院,自后山小道下山回京。下山时,他特意绕到浅坑看了一眼,里边已经没有人影,只剩几根被斩断的绳索。

  风卷起少年衣角,静默许久的少年虽看着浅坑,却显然在想别的事情。他眸光粼粼,若吹皱的池水,皱纹一圈圈荡漾出去,难以平静。

  什么天意!什么命中注定!心中发泄不去的怒气腾腾,直冲云霄。柏若风右手掏出短刀,视线聚在刀尖上,猛地抬起紧握的左臂,腕间有数年前伤疤愈合后留下的白痕,足以证明多次的尝试结果只有失败。

  柏若风盯着那几道白痕,回想起今世父母兄妹难过的神情。十三年朝夕相处的生活还是改变了初来时偏执的他,现在的他这条命不止是自己的。

  冲天的火焰被细润的雨水浇透,萎靡在地。柏若风无声叹了口气,收好短刀。他甫一眨眼,那失神时受伤幼兽的神情才逐渐褪去。

  秃驴没有绝对的否认,就证明还有希望。如果我完成了需要我做的事情,是否就能……

  柏若风想起后院所见的‘皇后娘娘’,以及少年的衣着及宠物,有了一番揣测。然而终究不过是揣测,过几日上书房便能知道结果。

  待人走后,明空维持着原样,在小厅里独自一人坐着,他闭目捻着佛珠,脑海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越是乞求心静,越是心安不得。一句一珠,手中速度渐快,而口中喃喃已经听不清楚。

  直到某个瞬间,哗啦一下,绳断了,佛珠撒了满地。

  明空看着手中师傅留下的串珠,双目失神,“倘若,真是天意便好了。”他没有说谎,只是没有给柏施主说全了前因后果。

  可是有些事已经发生,说了也不过徒增仇恨罢了,还是一个无解的仇恨。明空起身,推门而出。寺内经声朗朗,木鱼当当,他听而不闻,径直入了殿堂内。站在侧边,仰视着灵塔。

  寺内供着一座四四方方的灵塔,塔尖呈锥形,塔内供奉着寺内已逝高僧的骨灰。因为得皇族赏赐,灵塔修缮工艺精湛,雕刻壁画华贵。

  明空走至灵塔下,仰望着属于自己师父的那层灵塔。斯人已逝,木已成舟,徒留下昔日的年轻和尚、今日的护国寺主持视线复杂地看着灵塔,那视线仿佛穿过了塔身,能看到里边师父的骨灰。

  十三年前,明空还只是个跟在师父身后的小和尚。他们这一脉师承无名高僧。当年高僧能看出开国皇帝帝王之相,是因为他有一秘法,能窥天命,知天意。高僧圆寂,得以窥见天命的秘法却传了下来。

  对于当年还不是高僧的无名和尚而言,这秘法最多能让他窥见几丝常人身上的气运。然自护国寺被赐名、在各地广泛修庙宇、传佛法起,一国气运便分了几丝在护国寺上。世代护国寺主持以此气运配合秘法,测南曜福祸,真正以窥天命做到了护持国运。

  观真并非不想把秘法传授给更多的弟子,奈何秘法要求颇高,他寻觅半生,也才寻到明空能传授衣钵。

  彼时,他正领着明空悟法。冥冥中,观真入了定。明空资历尚浅,只知大概,未及深处。很快,他自冥想中醒神,又不敢出言打扰师父,便安安静静从午时坐到傍晚。

  晚间,明空饿得肚子直叫,开始想念起庙里热腾腾的素斋,神情不属猜着晚饭吃什么。入定的观真忽然喷出一口血来,干瘦的身体抽搐两下,直直栽在地上。

  “师父!”明空大惊,急急忙忙起身前去搀扶。

  观真双目失神,口中念叨着,“大曜要亡!大曜将亡!”

  “师父!快醒醒!你吐血了!”明空用自己衣服给他擦拭着血迹,怕他走火入魔,摇晃着观真身躯催促,“师父你在说什么?师父你快醒醒!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