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之日, 鹿厌除了师哥谁都不想。

  因为他传信数次给师哥皆不见回复,实在担心师哥身在何处,甚至纠结是否要回一趟炼狱山, 思索间不知不觉抵达了鹿家门前。

  鹿常毅乃是朝廷重臣,所住之地自是富丽堂皇, 他将府邸当作珍品,从里到外都布置得豪华气派。

  然而,鹿厌却无法理解, 如此光鲜亮丽的府邸中,为何母亲生前所住之地却简陋污秽。

  眼前府里人人衣着华贵, 笑脸相迎着贵客, 努力将这座府邸的肮脏一面深埋,又在见到鹿厌的出现时原形毕露。

  宫中设宴, 鹿常毅不得不去,只留下大夫人在鹿家主持大局。

  而大夫人的目的,便是替鹿常毅审问鹿厌,找到睿王陷害东宫的证据,让太子早日解禁。

  当鹿厌牵着哈秋出现时,大夫人立即想着将他赶走,幸得有位妾室将他拉住,这才不情不愿将人请了进来。

  宴席众多京贵女眷,鹿厌身着一袭新衣, 被安排落座在宴席的角落。

  他倒是不嫌,好菜照吃, 甚至和哈秋分一杯羹, 吃得不亦乐乎。

  一人一狗吃饱喝足后,鹿厌便牵着哈秋在府内散步, 不知不觉走到了亡母旧居。

  此地正是鹿厌平生最怕的黑屋。

  旧居从前乃是下人所住,有大小两个厢房,但那间小的厢房远不足以称作房间,只是一个数步能走完的柴房罢了,也是鹿厌当年所住。

  鹿常毅起先还有新鲜感,偶尔会和娘亲温存,鹿厌为了不打扰二人,只能睡在柴房中。

  直到娘亲死后,厢房里的东西被搬空,大夫人命鹿厌住进去,未料成了噩梦的开始。

  当年因鹿常毅的不闻不问,大夫人的排挤,鹿凯等人便在屋里放了一口棺材,三番四次欺骗鹿厌,说娘亲睡在棺材里,只要他进去陪着娘亲便能醒来。

  鹿厌年幼无知信了,后来逐渐明白是骗局,可他无法逃避。

  因为鹿凯用木板将窗户封死,把他锁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反复折磨,直至师哥将他救走。

  此时此刻,鹿厌浑然不知自己站在厢房门前,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眸如一潭死水,怨恨和痛苦翻滚在其中,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黑雾。

  往事在脑海中倒灌,竟促使着他推开这扇门,去打破这场童年噩梦。

  他屏着呼吸,缓缓垂首,颤抖着双手伸向房门。

  “汪!”

  突如其来的叫声让鹿厌惊醒,他猛地后退一步,倏地转头看向脚边的哈秋,憋着的呼吸瞬间从嘴唇破出,令他彻底找回自己。

  他在做什么?

  明明没有人逼他,为何还要试图进去?

  鹿厌弯腰用力抱起哈秋,疾步离开了此地,走到灯火通明的廊桥上。

  他气喘吁吁放下哈秋,揉着它的脑袋小声道谢。

  怎料话音刚落,面前却传来嘲弄声。

  “几日不见,都只配和狗一块玩了吗?”鹿凯趾高气昂看着他,身侧还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鹿凯挑了挑眉道,“鹿厌,我娘有话问你,赶紧带着你的狗滚过来。”

  鹿厌并未搭理他,而是将哈秋身上的杂草取走,故意推迟回道:“何事不能光明正大说?”

  鹿凯顿时脸色不悦,挽袖便要拔腿上前打人。

  哈秋似察觉到危险,连忙转身挡在鹿厌身前,凶神恶煞盯着鹿凯,完全不似平日那般可爱乖巧,化身护主的猛犬不顾一切立于前方。

  鹿凯见状被吓得不敢靠近,他想到训练营的经历心有余悸,怯生生后撤,站回那位女子身旁。

  “长姐,你你去!”他战战兢兢说道,“你不怕狗。”

  那位长姐嗤笑一声,抬手便将他拨开,迎面朝着鹿厌走去,直到哈秋吠了声才停下脚步。

  长姐说道:“阿厌,随我去见大夫人,问了话就放你走。”

  鹿厌凝视着她问:“此话当真?”

  长姐道:“千真万确。”

  说话间,她低头看了眼哈秋,思索道:“但狗不能带去,大夫人见不得狗。”

  “那便恕不奉陪。”鹿厌上前两步,站在哈秋身边说,“哈秋,我们走。”

  说罢,他带着哈秋从她面前离开,朝着鹿凯的方向走去。

  鹿凯被吓得连连后退,却并未注意脚下的阶梯,踩空后连滚带爬跌在了院落里。

  恰逢院子突然出现几人,为首的大夫人瞧见跌倒的鹿凯后,不分青红皂白便怒斥鹿厌,“小杂碎!一回来就闹事,来人把他绑起来!”

  鹿凯见到亲娘出现后,二话不说开始告状道:“娘!他用狗吓我,上回在京郊也是他害的我!”

  鹿厌站在阶上,看着鹿凯趔趄爬到大夫人身边,随后被下人扶起。

  母子二人交谈两句过后,大夫人扫了眼四周的下人,拔高嗓音吼道:“听不见命令吗?把人给我绑起来!否则等老爷回来,你们全部不得好死!”

  下人们听命走近几步,却碍于哈秋的气势仍旧不敢上前。

  鹿凯这时大声说道:“废物!不会乱棍打死吗?!”

  鹿厌凝视着他们道:“我看谁敢?”

  他握紧手里的玄尾扇,满眼戾气,只要有人去碰哈秋,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正当双方僵持着,长姐自鹿厌身后徐徐走来,不耐烦看着院子众人。

  她语气厌烦说道:“一群瞎子,明明鹿凯自己不长眼才摔的,还在这耽误时辰,等父亲回来,你们若交不出东西,全部都得被训。”

  大夫人见她端出主人的架势顿感不快,张嘴训道:“一个庶女在这多管闲事,仗着老爷平日夸你两句聪慧,眼下就蹬鼻子上脸,把她给我轰走!”

  但长姐却不以为然,不仅对她的命令嗤之以鼻,甚至寻了处地儿坐下,一副看戏的模样道:“好啊,我今日偏要看看你们能闹出什么笑话。”

  大夫人被气得哑口无言,见自己收拾不了她,转身便夺过下人手里的长棍,怒气冲冲朝着鹿厌挥去棍子,借鹿厌发泄心中的不满。

  但今昔非彼,鹿厌如今长大了,又深藏本领,岂能容忍她肆意打骂。

  不过,他还未等来长棍,倒是哈秋先发制人了。

  鹿凯警惕大叫一声,“娘!小心狗!”

  说着他鼓足勇气去对付哈秋,上演了一场母子情深的好戏,看得一旁的长姐冷笑。

  大夫人的棍子将落哈秋身上,鹿厌一个箭步跃去,用玄尾扇抵挡,一招四两拨千斤,轻松拦下母子二人。

  只见大夫人朝后踉跄两步,身子后仰,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棍子也紧跟着掉落。

  鹿凯没了棍子和大夫人壮胆后,马上被哈秋追着咬,几名下人跟着过去阻止,哈秋逮谁咬谁,尤其针对辱骂鹿厌之人,场面一片混乱。

  鹿厌站在大夫人面前,余光留意下人对哈秋的举动。

  他居高临下看着大夫人,语气有些凶,“这是你们自找的。”

  大夫人面目狰狞指着他说:“杂碎!当年就该把你打死一起放棺材里!”

  鹿厌退后一步,和她拉开距离,让她看清完好无损的自己,“多谢你们让师哥以赎身的名义带走我,让我活下来。”

  大夫人悔不当初,正当她想用污言秽语继续责骂时,众人余光察觉有一抹紫袍身影出现。

  来人正是鹿厌所谓的父亲,鹿常毅。

  鹿常毅身着紫衣官袍,岁至中年样貌依旧保持良好,虽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也并未在他脸上留下痕迹,隐约可见年轻时的风华。

  鹿厌的容貌少不了他的功劳,只可惜父子两人不曾相处,仅剩一抹相似的神态都荡然无存。

  两人隔空相视一眼,直到鹿常毅厉声打断这场闹剧。

  他中气十足斥骂大夫人毫无用处,连一件小事都办不好,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大夫人将责任推卸在鹿厌和哈秋身上,一惯的操作令看戏的长姐也不由嘲讽两句。

  鹿常毅心里清楚孰对孰错,但他的偏心给了鹿凯等人,结果自然是拿出家主的气势施压给鹿厌,要求鹿厌尊重长辈,向大夫人和鹿凯认错。

  鹿厌召回哈秋,弯腰揉揉它的脑袋,安抚好哈秋后,这才起身看向鹿常毅。

  父子两人眼中没有丝毫感情,鹿厌清楚鹿常毅的目的,来前有了谢时深的相助,此刻有恃毋恐与之较量。

  他不擅长伪装,对这家人的憎恨浮于表面,拒绝道歉说:“我没错,凭什么要向恶人认错。”

  鹿常毅未料他离家多年竟学会了叛逆,此时负手站在台阶之上,脸色带着几分愠怒。

  只是鹿常毅并未纠缠此事,他抬手示意闲杂人等退下,随后顺着鹿厌的话问道:“既然能分得清善恶,为何与睿王联手陷害东宫?”

  未等鹿厌回答,鹿凯插嘴说道:“他肯定知晓我们心向储君,故意陷害我们!他和谢时深都不是好东西!”

  闻言鹿厌脸色一变,紧盯着鹿凯道:“你不配谈论世子!”

  鹿凯狼狈抹了把脸,回想谢时深帮他出气,讽刺说道:“爹,我看他靠着这张脸勾引了谢时深,两人若非有了私情,那日谢时深怎敢欺辱我。”

  鹿厌怒道:“鹿凯!”

  鹿凯不给他张嘴的机会,继续说道:“被我说中了吧?若非你们和睿王手段卑劣,用连衣联手嫁祸东宫,至于让爹在陛下面前因你而丢尽脸面吗?鹿厌,太子如今怪罪爹办事不力,便有你的责任在!还敢带着你的狗在此叫嚣!”

  鹿常毅并未阻止他所言,而是静静观察鹿厌的神情变化。

  良久,鹿常毅抬手制止鹿凯满嘴秽语,朝鹿厌说道:“有这等爬床的本事,当初让你进锦衣卫着实大材小用了。”

  他踱步片刻,话锋一转,突然满脸慈笑说:“阿厌,不如今夜随为父去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定会比世子疼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