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尘不染的软榻上, 两抹身影跌倒后交叠,此刻谢时深的手背正抵在自己的唇上,深邃的眼眸暗藏微光, 掌心正捂着鹿厌的嘴巴,隔挡了两人险些接吻的唇。

  若非这只及时手, 两人恐怕唇舌交加了。

  好险。

  鹿厌眼底满是惊诧,瞧着谢时深纹丝不动,被他的大掌捂着半张脸, 此刻憋红了脸,瞳孔放大, 眼神疑惑询问他为何还不放手。

  殊不知谢时深其实是忘了松开, 还在欣赏着他的一举一动。

  齐消隐不知何时站起身来,见着这一幕, 二话不说冲上前,抓住鹿厌的衣领,将人从谢时深身上拎起,满脸怒气瞪着谢时深。

  他把鹿厌放在身后,眼看着谢时深缓缓坐起,不动声色瞥了眼鹿厌,片刻前脸上的异样荡然无存,像无事发生一般。

  齐消隐指着他道:“谢时深,我警告你, 现在我还没上你的贼船,如若小鹿在你这出了什么事, 所有账我会一条条翻出来和你算!”

  谢时深整理好衣袍站起身, 月色被他踩在脚边,神色淡漠疏离, 锐利的眼眸带着威仪。

  他不紧不慢道:“鹿厌乃是陛下恩赐谢家的锦衣卫,你觉得,我舍得轻易破坏吗?”

  齐消隐闻言眉梢一皱,眼神复杂朝鹿厌看去,对视上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眸。

  他听懂谢时深此言深意,既是皇帝所赐,代表自己没有机会得到,哪怕想要横刀夺爱,也要有足够的底气向皇帝索要才行。

  可如今的他,说得好听是东伐齐家之子,说得不好听便是一介无名武将,爹不疼娘不爱,在齐家毫无话语权。

  想要面圣求得赏赐,谈何容易?

  鹿厌静静和他相觑片刻,以为他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忽而抿唇一笑,对齐消隐说:“齐大哥你放心,我在世子身边不会有事的。”

  说话间他行至两人中间,捡起地上掉落的玄尾扇,起身后续道:“因为你二人加起来都未必打得过我。”

  谢时深:“......”

  齐消隐:“......”

  两人看着他无害笑着,显然没意识到此言有多张狂,可事实确实也如此,令人无法反驳。

  若是换作旁人,以齐消隐强烈的好胜心,必将下战书与之较量一番,可这句话从鹿厌嘴里说出,即使齐消隐心气再高也都变作傻笑,真情实意对小鹿一顿夸。

  唯独谢时深默不作声听着,毕竟无人比他更清楚这句话的分量。

  他垂眸看了眼掌心,仿佛还能感觉到鹿厌嘴唇的余温,悄无声息中,他将残留温软的掌心握起。

  谢时深清了清嗓子,打断两人的谈话,毫不留情对齐消隐下了逐客令。

  齐消隐不满地瞥他一眼,但意识到天色已晚,心想不宜久留,只能满眼不舍和鹿厌告别。

  他伸手揉了揉鹿厌细软的褐发,觉得手感极佳不愿松开,夹着嗓子哄道:“小鹿,天色不早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鹿厌仿佛听见了梦话。

  睡觉?想得美。

  谢时深不合时宜道:“他要守着我一整夜。”

  “什么?!”齐消隐难以理解朝他看去,“府内没有其他侍从了吗?”

  谢时深轻声哼道:“这位陌生人,你越界了。”

  齐消隐充耳不闻他,叉着腰质问道:“你月例给多少?每月可有休沐?上值多少个时辰?符合梁朝颁布的......”

  谢时深暗自吸了口气,忍无可忍说:“来人。”

  眨眼间,四周跃出几名暗卫,如一阵风似的刮到谢时深后方,其架势之大,令齐消隐的话戛然而止。

  他打量这几名身手不凡的暗卫,愈发觉得谢时深压榨属下,欲要疾言厉色谴责一番。

  不料听见谢时深道:“你可知小鹿为何值夜?”

  齐消隐戒备看他。

  谢时深朝鹿厌招手,直到鹿厌乖乖挪到他的身侧,才见他轻咳两声说:“因为小鹿是我的贴身——锦衣卫。”

  他将“贴身”二字刻意拉长,眼看齐消隐脸色愈发难看,却又对自己无可奈何,最后齐消隐气得跺脚大吼一声,火冒三丈离开了谢家。

  鹿厌见他离去,心想待客之道不能漏了,打算送他一程,结果才走出两步,衣领便被一只手无情揪住,扭头看去,对视上谢时深深不可测的眼眸。

  “世子?”鹿厌疑惑道,“不送客吗?”

  谢时深扫了眼跃上高墙的身影,慢声道:“我以为他是贼呢。”

  说罢,他松开鹿厌的衣领,两人并肩朝着厢房而去,身后的暗卫消失得无影无踪。

  银光皎月浇洒在鹿厌,主仆二人前后踏进院子时,瞧见柳六迎上前行礼。

  柳六道:“禀世子,探子来传,京郊有动静了。”

  谢时深道:“马车数量多少?”

  柳六一听,低垂的脸上出现诧异,奇怪主子如何知晓是马车押送货物,但由不得他多想,连忙回道:“十余辆。”

  谢时深默了默,稍作思忖道:“明日亥时行动。”

  闻言,鹿厌提步走到他面前,和柳六齐齐听令。

  谢时深率先朝柳六道:“走私案牵连京郊和市舶司,锦衣卫必将出现查案,你找人去官衙击鼓鸣冤,声称市舶司扣留货船迟迟不归还,击鼓之人无需多言,一旦官吏出现,只管哭晕即可。”

  话落,他又看向鹿厌续道:“明日先随我去宫门前露个脸,之后暗中潜行去京郊,寻一处名唤西玉楼的场子。”

  话未说完,他凝视着鹿厌沉默半晌。

  鹿厌主动追问道:“......然后呢?”

  谢时深看着他手里的玄尾扇,犹豫须臾才道:“把身着兽皮之人杀了截货,之后等我出现,不许乱跑。”

  柳六担心道:“主子,对面人数不少,可要派人相助小鹿?”

  未等谢时深回话,鹿厌扭头对他说:“不怕,又不是千军万马。”

  翌日一早,鹿厌在梧桐院起身,推开门便看见院子中有一人负手而立,正盯着晨阳眯眼观天,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鹿厌打招呼道:“承哥,顿悟了吗?”

  杨承希并未回首看他,仍在钻研无名之道,高声叹道:“我又做梦了。”

  两人相处一段时间后,鹿厌逐渐习惯了他的古怪,虽听不懂他口中的胡言乱语,但还是很礼貌地敷衍。

  鹿厌问:“那你这次梦到什么了?”

  杨承希深沉说:“人类和科技的进步。”

  鹿厌顿住,久久说:“听不懂。”

  杨承希拂袖转身,自两年前他不慎从马背跌下,意外摔伤脑袋后,整日都能梦见些无法理解的事。

  他为了发泄压抑许久的分享欲,他选择执笔书写梦境,试图找到共鸣之人。

  终于,他沉淀数月,卧病在床仍不停歇,蒙塵的明珠重见天日,靠着一本血气方刚的断袖小说火遍大江南北,最终垂死病中惊坐起,含泪收下小说挣来的钱财,一边叹世人怀才不遇,一边用银票抹泪。

  如今他为艺术牺牲,却换来诚恳“听不懂”三字。

  可笑可悲,居然还是从自己读者嘴里说出,岂有此理了。

  鹿厌见他满脸愁容,无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理解,但尊重。”

  说完抬脚欲离开,怎料被杨承希拽住衣袖。

  杨承希道:“不如听我细细道来?”

  鹿厌握住他的手,扯开,“改日。”

  今天他得忙着杀人。

  杨承希不肯松手,“能不能给我一首歌的时间。”

  鹿厌再度拨开他,“小姐会给你的。”

  话音刚落,鹿厌的人影消失在偌大的院子中。

  杨承希长吟道:“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①

  鹿厌快速出了府门,抬眼便瞧见马车旁的身影。

  今日谢时深一袭银丝云纹白袍,气质冷峻矜贵,姿态闲雅带着几分疏远,他循着脚步声朝府门看去,眸色微顿。

  鹿厌身着骑装,褐发高束,眉眼如画肤如白瓷,俊美夺目手执黑扇,添了潇洒张扬。

  整个人神清气爽,疲倦一扫而空,又是一只崭新的小鹿。

  他跑上前行礼道:“世子早。”

  谢时深收回打量他的目光,朝马车看了眼,示意他上车。

  鹿厌咧嘴一笑,动作利索钻进车厢,结果听见“呀”的一声。

  谢时深跟着进来,看见他坐在软垫,双手捧着一颗清甜水润的蜜桃。

  “世子,桃子!”鹿厌满眼期待看着他,目的再明显不过了。

  谢时深看了眼命人备好的水果,坐好后阖目养神,淡淡道:“吃吧。”

  鹿厌欣喜吃了起来,直到马车抵达宫门前,他两边的腮帮子还撑着,像只藏食的松鼠似的。

  马车驻停在原地,谢时深缓缓睁眼,恰好撞见鹿厌乖巧往嘴里塞果子。

  谢时深眼底掠过难以察觉的笑,突然问道:“早膳可用了?”

  鹿厌点头说:“出门前刘管家给我塞了卤肉包。”

  谢时深缓缓道:“你随我行至宫道便离开,若生意外切不可轻举妄动。”

  鹿厌认真颔首,他牢记今日所杀之人,心想绝不会让任务失败。

  时至夏末,晨起的朝阳带着清凉,雾气弥散在空中。

  鹿厌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注意到四周来来往往的官员。

  离得近的官员会上前给谢时深行礼,但不知为何,这些人不似平日那般规矩,眼神乱扫,窥探着鹿厌的出现,奇怪谢时深为何带人上朝。

  离得远的官员,在雾中瞧不清他们的模样,自然不会发现这厢的异样。

  鹿厌一旦提高警惕时,对事物的察觉能力变强,与平日的迷糊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他虽认不出官员姓甚名谁,但来来往往多了,也能对比出不同。

  当他想要暗自提醒谢时深,却见谢时深先朝他投来目光,微不可察拨了下头,示意不必在意。

  因为他带鹿厌出现,是为了掩盖离京的行踪,让人误以为鹿厌贴身伺候从未离开。

  主仆二人正值目光交汇之际,突然听见一道喊声自侧方传来。

  “好巧啊,谢楚今!”

  鹿厌闻声看去,只见一袭蟒袍拨开晨雾行至跟前。

  来人不是杨祈修又是谁?

  鹿厌刹时记起东宫发生之事,默默垂头退至谢时深身后。

  谢时深一如既往,对杨祈修先行一礼。

  杨祈修有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错觉,御前对峙带来的惩罚忘得一干二净,见到谢时深如此恭敬,连忙上前扶起说:“你我不必如此见外。”

  他得话虽说给谢时深听,视线却落在鹿厌的身上。

  四周的官员见状能躲便躲,快步离开原地,毕竟谁人不知这位太子行事诡谲,完全猜不透心思。

  鹿厌察觉到他的目光,悄无声息挪了挪脚步,利用谢时深挡住自己,心想身在宫门前,太子就算再癫也不至于胡闹。

  谢时深将挡了个严实,但并未阻止杨祈修的胡作非为。

  杨祈修故意绕开一些,探见鹿厌的模样,毫不掩饰眼中的贪婪,嘴上更是没个正形。

  他朝谢时深道:“楚今,孤从前见你便觉得亲切,尤其这几日,听了些不实的传闻,有意向你打听几分,若是旁人胡说八道,孤立刻派人去替你消灾。”

  想必是广和楼的风声传开,谢时深明知故问道:“臣也听说一二,不知和殿下所闻是否同样?”

  杨祈修笑道:“原来你有断袖之癖非虚,那日在御前果真错怪你了。”

  他口无遮拦高声说着,不顾四周循声投来的斜视。

  谢时深坦然道:“殿下见笑。”

  杨祈修挑眉,逼近他说:“既然如此,孤倒是有一妙计。”

  说话间,他歪着头光明正大紧盯鹿厌,一字一句道:“孤近日得了一美侍,不如与你换着来玩,你看如何?”

  鹿厌闻言心头蓦然一紧,背脊瞬间发凉,下意识看向谢时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