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于彗觉得自己以前或许很想要康赭的道歉,要康赭的妥协,康赭的温言细语。

  但是他现在明白了,自己也许根本不需要、也不想要康赭用不适合他的方式对待自己,对待没有在他眼里的世界。

  两个人在沙发两端沉默,汤于彗几乎每一个细胞都在饱受煎熬。

  他想离开这里,但他知道自己又在卑劣的、隐秘地欢喜,这种欢喜让汤于彗因为厌弃自己而感到倍加痛苦。

  过了一会儿,康赭开口了,他依旧是冷静的、清醒的,甚至是不自知的伤人的。

  他缓缓地对汤于彗道:“回去了也好,你没必要来这里。”

  汤于彗的心重重地一跳,其实一瞬间竟然觉得也不太痛,只有一种麻木的苦涩沿着神经逐渐蔓延到全身。

  他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了,但是来自康赭的伤害大概无论过了多久,依旧能够突破汤于彗建设的所有防线,精准地让他平静、恒定地难过。

  汤于彗垂着头,自己也觉得康赭说得有道理,他轻轻地道:“嗯,我知道。”

  康赭垂在身侧的手难以察觉地一滞,他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汤于彗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没关系,我明白,如果没什么事你就你先走吧,我累了想休息了。”

  康赭一顿,继而也很快地站起来,绕过沙发一侧往外走。

  他的脚步很快,脸上是一片漠然,而垂在一侧的手却紧紧地扣着。

  汤于彗一愣,而康赭已经走到了玄关门口。

  他突然转过身对汤于彗笑了笑:“你送我去车站吧,我回去了。”

  汤于彗站在一个很远的位置,甚至并没有靠近门。

  他垂着头道:“为什么我要送你?”

  康赭翘起嘴角笑了笑,那颗小小的虎牙又露出了出来,他对汤于彗道:“确定不送吗?这大概就是永别了,你要站在家门口和我说再见?”

  汤于彗沉默地看着自己铺在地板上的影子,他们被光打得细长又丑陋,他厌倦了连影子都朝着门口的方向。

  但他最终还是点了头,走到玄关处换了鞋,和康赭一起下了楼。

  走到公寓楼下,康赭又道:“你吃饭了吗?要吃点东西吗?”

  汤于彗摇了摇头,“先送你去车站吧,我回来再吃。”

  康赭没说话,看了他一眼,最后点了点头,说:“走吧。”

  坐在出租车上,汤于彗隔着玻璃看窗外模糊成线的景色。

  已经透出绿意的树冠层层地堆积在头上,光被筛成金色的线缕,明暗不均地包围、又掠过汤于彗。窗外的建筑一闪而逝,人群被模糊成影子,看不清面孔,只能一一地被安静路过。

  这种观景的感受隐隐地刺痛了汤于彗,他觉得自己好像毫无长进,隔了这么多年,他在这种美丽、模糊、让人隐痛的空气中,想的依旧是当年那一句:到底应该怎么样和爱的人告别。

  康赭从康定往来成都太多次,其实已经熟悉到不需要任何人陪他做什么。汤于彗立在客车站里,神色恍惚,眉目伤心,比康赭远远更像一个要走的人。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样把康赭送到了进站口,觉得自己真的是病得不轻,竟然要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经历这样的场合。

  大巴买了票就等候发车了,没什么留给他们告别的时间,康赭站在进站口前,对汤于彗挥了挥手。

  他竟然还是笑了,像一场壮丽向灰烬静燃的美梦,要和曾经的留恋的人告别,“再见。”

  汤于彗的手紧紧地扣在身侧,他做不到挥手,只能努力地笑了笑,“再见,阿赭。”

  康赭点了点头,转身就进了站。

  汽车站没有起飞落地,但是汤于彗仍然听到了一阵轰鸣的声音,贯穿了他的神经,从心脏开始隐隐抽痛。

  汤于彗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感受到一股天崩地裂的痛苦,缓缓地蜷缩着蹲下来,把头埋在了臂弯里。

  直到有保安过来关切地问汤于彗需要帮忙吗,汤于彗才猛地抬起头,转身就往售票处跑去,

  “你好,我要买下一班去康定的车票。”

  售票员吓了一跳,看了一眼汤于彗,有点为难地道:“今天已经没有了,最早就是明天早上的。”

  汤于彗扣在窗台前的手不住地颤抖着:“麻烦了……求你……明天早上,我一定就不敢了。”

  售票员为难地看着他,汤于彗深吸了两口气,站在原地静了一会儿,抬起头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没事了……”

  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握住了汤于彗仍在颤抖的手腕。

  康赭沉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为什么不敢。”

  汤于彗浑身猛烈地一颤,他难以置信地回头,而康赭就他的站在身后。

  康赭一言不发地看着汤于彗,他又变成山了,目光又静又沉,像云在峰顶聚散无期,如河流在山脚宁谧包围。他有汤于彗看得懂的骄傲,也有汤于彗看不懂的漠然,但与从前都唯一不同的是——

  他眼里的面孔第一次被点亮了。

  康赭抓着汤于彗的手还没松开,也没有松开的意思。

  他沉着声音道:“汤于彗,三次了。”

  汤于彗胆怯又茫然地看着他,康赭却没有再放过他的意思。

  他笑了笑,眼睛不要命一样地弯着,那甜第一次剥开外壳,分毫毕现地呈在了汤于彗面前。

  康赭道:“给你一次机会听真话,你听吗?”

  汤于彗愣愣地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