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于彗在心里呓语一样地念着,然而都快接近终点了,康赭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果然,阿赭是不会等他的。汤于彗有点失望地想。

  阿赭不会做的事情很多,站在原地等人不过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一件。汤于彗想,说好一个小时再见,阿赭大概去找他的朋友了。

  工作人员诧异地来把缆车的门打开,汤于彗很慢地走下来,对满脸疑惑的工作人员笑了笑,打算去找个地方坐着等。

  说来奇怪,康赭本人明明是极暗的,但是在他周围,光线的吸收好像变得更加不可理喻,从来都不比他更明亮。

  汤于彗抬头一望,一眼就看见康赭坐在操作室后面的座椅上,低着头玩手机。

  康赭的手上还拿着两袋栗子,一袋正在被他往嘴里送,另一袋则被塑料袋包好了,挂在他的手肘处。

  察觉到动静,康赭抬起头一愣,“怎么这么早就下来了?”

  汤于彗一言不发,很慢地走到康赭面前蹲下来,把脸颊放在他的膝盖上,在心里叫了一声阿赭,又轻轻地抬起头,“阿赭,我爱你。”

第28章 不须长此留

  当汤于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康赭的内心其实是很平静的。

  他很难得地没有迅速而准确地理解别人的意思,而是隔了好几秒才明白汤于彗在说什么。

  然而让人庆幸的是,康赭早已有一张刀枪和蜜糖都无法侵入的冷漠面孔,不用确认,他就知道自己一定面无波澜,神色平静。

  所以他想,这样不会伤害到汤于彗。

  当然也不会不伤害他。

  在那几乎可称怔忪的几秒之后,康赭看着汤于彗的脸,其实在缓慢而平静地想,为什么呢。

  汤于彗无疑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他其实并没有拥有一个多么幸福的童年,但却奇怪地拥有了属于被充分地爱着的小孩一样的眼睛。

  汤于彗漂亮的地方很多,手肘,膝盖,鼻梁,或许不止一个人曾经为了这些丢失自我,但如果让康赭选的话,他最先注意到的、最先放弃的,是那双眼睛。

  康赭有的时候会通过在汤于彗脸上这两汪清澈的池水中看到自己,想到这未尝不是那面镜子的另外一种样子。

  这种想法让康赭觉得厌倦,仿佛被无处不在地注视着,让他甚至不想再被看见。

  自有痕迹以来,汤于彗恍惚发烧一样的迷恋其实并没有让康赭产生多么奇怪的情绪,而汤于彗实际也大可不必那么小心翼翼地表达自己的喜欢。

  康赭并不反感迷恋,当然也不珍视;他曾收到过很多类似这样的东西,这些事物让他变得擅长。

  但也许正因为很难说的上珍惜,所以让偶尔的回应都显得并不珍贵。

  在几秒内,康赭先感觉到了茫然、震动,然后是很微小的痛苦和一点疲倦,最后这些都渐渐褪去了,只剩下他熟悉的、仿佛和他共生一样的冷静,这冷静中掺了旁观似的诧异,因为康赭了解汤于彗有多么具有欺骗性的外表——他看起来纯真、稚气、什么都不懂,有一身又笨又吓人的勇气。

  但是康赭知道他其实非常非常非常聪明,未尝看不到故事的结局。

  如果可以重新选,康赭一定去坐缆车,和汤于彗一起被关在他抗拒给汤于彗留下回忆的密闭空间里,看他知道会很美、让汤于彗睁大眼睛的白云和金光。

  或者会亲他,甚至可以把汤于彗从缆车抱出来,当着不认识的人,在夕阳中吻他的额头。

  毕竟这样,都会比听到后面的话好太多太多。

  所以汤于彗也并不比他父母好到哪里去,康赭冷淡而旁观地想,陷入恋爱一样不够聪明。

  康赭认为,在刚刚很短的时空里,汤于彗的举动好像回到了并没有人爱他的童年,拥有了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而不够聪明的汤于彗选错了,他牵着新鲜的、名叫康赭的玩具的手,离开也许大而空荡、康赭其实并没有见过的房子,好像除此以外可以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不在乎了一样。

  山下的缆车站里,康赭缓而稳定地心跳着,他没有想到让汤于彗闭眼的方法,所以只能自己不看他。

  他轻轻地抬手贴在汤于彗的颈后,用了一点力,可以称得上迅速地离开了那双眼睛,让汤于彗的脸贴在自己的胸膛的上。

  汤于彗听到了规律而并不快速的心跳,听到了平缓而并不规律的话语。

  康赭叫他:“汤汤。”

  他听到康赭仿佛很慢一样地说,“我只能陪你走很短的一段路。”

  “剩下的你要自己走,我陪不了你。”

  汤于彗抬起头看向康赭,他好像不再那么冷漠了,但一样很骄傲,像一个哥哥一样,带着深沉而并不亲密的温柔问他:“你明白吗?”

  汤于彗觉得自己产生了想哭的念头,但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产生这样的行为。

  于是他静静地抱了康赭一会儿。

  离开跑马山之后,汤于彗和康赭沉默地走在街道上,汤于彗觉得自己每一秒都在丧失前一秒的记忆,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康赭走在前面,突然停了下来,对汤于彗道:“想走走吗?”

  康赭之前扣在他头上的帽子被汤于彗摘了下来,他不是很想戴着,既怕弄坏,又不想再戴着它。

  汤于彗的时间变慢了,好像暮色和康赭都会让他迟钝,他过了一会儿才道:“好啊,去哪里?”

  康赭道:“随便走走,你饿了吗?”

  不像康赭躲在操作室后面玩手机,汤于彗已经在阳光下晒了很久,觉得手指有些发痛,他摇了摇头,过了几秒又说,“不饿。”

  康赭看了他一会儿,把他拿在手里的帽子抽了出来,重新戴在了他的头上。

  汤于彗觉得康赭好像有点他看不懂的、非常微弱的难过。

  康赭好像真的缺乏柔软的能力,即使是这样一点带着人情味的伤心,也并不是那种湿润的、流着眼泪似的难过;而是那种生锈的铁,医院夜晚的仪器,或者是黑洞一样,坚硬又沉默的难过。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表白还是不戴帽子的举动,汤于彗分神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