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还没完全干透的温楚淮缓缓舒开眼睛。

  他叹了口气,伸手想去摸根烟,手却被身边的傅知越握住了。

  没了事后烟的温楚淮很是无奈,“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不怪他,”傅知越赶紧解释,“是我那天送你去医院,他看不下去了,才跟我说的,都是我的错,哥你别生气。”

  他实在太害怕了。

  他想让温楚淮的余生都是顺心的,不想有一点遗憾和不满。

  所以道歉道得格外干脆。

  温楚淮勉强抬起身,靠在床头。

  记忆从一望无际的实验室抽离,回到了刚刚确诊的那天。

  “那天从医院出来以后,沈老师让我们所有人都结束自己手头上的实验……”

  傅知越心头隐约笼起一片阴云,“为什么……”

  温楚淮看了他一眼,在一室旖旎里,终于投下了这场往事中的最后一枚炸弹。

  “因为查出问题,医生怀疑是工作场所的危险物质超标导致的。”

  “……”

  “沈老师不放心,自己出钱,让实验室的所有人都去做了体检。”

  “……”

  “实验室九个人,八个查出了肿瘤,只有一个没有。”

  “……”

  “你是不是觉得那唯一的一个很幸运?”

  “……”

  “不是。”温楚淮笑着笑着,眼底就变得波光粼粼的,“唯一没查出来的那一个,患的是胰腺癌。”

  傅知越瞳孔都放大了。

  胰腺癌是预后最差的恶性肿瘤之一。

  恶性程度极高,但早期又几乎没有什么症状,偏偏发展速度又很快,一旦查出来,基本上就离死期不远了。

  “对,你没想错,没过一个月,她就因为胰腺癌去世了。”

  温楚淮的声音消散在空气里,就像那个从朝气蓬勃到日薄西山的生命一样。

  傅知越懵了。

  去世了……

  没过一个月,就去世了。

  沈曼柔的学生,都是佼佼者,都是千军万马里闯上岸的天之骄子,是未来扛鼎的人物啊。

  可还没毕业,就这么匆匆地走了。

  余下的,也无一例外,病痛缠身,死神的镰刀时时刻刻悬在头顶。

  温楚淮的声音有点像上个世纪的留声机,带着岁月摩擦过的沙哑,给画面蒙上一层朦胧的姜黄色的光影。

  光影里沈曼柔挨个摸过了每个学生的后脑,还是轻声细语的,“好好治病,学校那边,我会帮你们申请休学,等你们治好了病,回来继续跟别的老师做研究。”

  被她摸过头的女孩落了泪,“沈老师,那你怎么办……”

  “沈老师……”

  “我们舍不得你……”

  “好了,都忘了?生病的人要保持心情愉悦,才能康复得更好。”沈曼柔一一望过自己的那些学生。

  有刚进入大学的,也有快要博士毕业的。

  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只是该跟你们说声对不起,本来以为我能让你们顺顺利利毕业的。”

  “老师……”

  “跟老师没关系,一定是实验室内部管理出了问题。”

  ……

  温楚淮突然不继续说下去了。

  就像正激越的鼓点戛然而止,击鼓的人收势突然,伤了自己。

  听鼓的人意犹未尽,一颗心悬而未决。

  “所以……真的是实验室内部的管理出了问题?”

  实验室九个人,六个人肿瘤,一个是最难治愈的胰腺癌。

  还有两个,甚至是变异的癌症。

  傅知越如今终于明白了,卫河正当年说的那句“根本就不是一场意外”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外能这么百发百中。

  温楚淮合上眼睛,傅知越看不见他眼睛里的情绪,却能看见他的睫毛湿淋淋的。

  “所以你不让我接触他们……”傅知越声带抖得厉害,“是怕我去找他们,再勾起他们的伤心事?”

  傅知越说:“可是……可是他们现在……也都去世了……”

  温楚淮静了静。

  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全都……”

  “是,全都去世了。”

  最后的两个,也在温楚淮消失的这三年里,抱憾离去了。

  唯一幸存下来的,居然只有温楚淮。

  “哥,他们到死都没能等来一个公道……”

  “是不是他?”傅知越咬牙,“那个实验室,是龚成德在管对吧?!”

  否则这么恶性的事件,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不了了之?!

  象牙塔,不过是表象罢了。

  塔里面是什么样吃人的景象,外面的人看不到。

  只知道有人走进去了,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他们成了这座塔的养料。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奉献者跪在塔下含冤九泉无人悼念?!

  凭什么剥削者高居塔尖坐享其成名利双收?!

  傅知越几乎是从被子里跳出来。

  他无头苍蝇一样在卧室里转了几圈,突然抓起扔在桌上的车钥匙冲向门外。

  温楚淮拽住他,才发现傅知越眼底全是红血丝。

  密密麻麻缠住了乌黑的眼球。

  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你干什么去?”

  “我要去找他要个公道!”

  傅知越整个人都快要炸开了,恨不得连车都不开了,直接空降到龚成德面前,质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偏偏拉着他的人是温楚淮。

  温楚淮现在一点重力都经不得。

  所以他只能僵在原地,被温楚淮拽住的手臂一动不敢动,身子却还是往外冲的。

  “哥你放开我!”

  “放你干什么去?放你去送死?!”

  温楚淮也发了脾气。

  他一把把傅知越拽回来,话还没说,巴掌就落在傅知越脸上。

  只不过力道不大。

  “你以为我们为什么都下定决心不告诉你?就是因为你这个性格。”

  三年后经过打磨的傅知越都这么冲动,换做三年前的傅知越,十个温楚淮估计都拦不住。

  “龚成德是你说动就能动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温楚淮没忍住闷咳两声。

  “……”

  “你冲动之下想出来的办法,我们当年都试过。”

  那时候,舆论也好,当面质问也好,都试过。

  可是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

  温楚淮把他摁回床边,“你给我一点时间,傅知越,我大概知道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