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报复的手法真低端,”傅知越毫不留情地戳了戳温楚淮的骨灰罐罐,“你就应该活着,活得光鲜亮丽的,让他们所有人都站在沼泽里看着……”

  话说到一半,傅知越又顿住了。

  戳着骨灰罐罐的手指慢慢屈起来,强撑了整整一天的人,终于在一望无际的海边,在腥咸的海风里弓下腰,是一个痛到自我保护的姿态——

  温楚淮的这一生,何尝不是挣扎在这片沼泽里。

  唯一开出的一朵花,名字叫傅知越。

  他奉献了自己所有的养分,在荒芜里开出一朵最绚烂的玫瑰。

  带温楚淮看过了海,傅知越又带温楚淮去医科大附属医院门口溜了一圈。

  “以后啊,这地方可能你也不能经常来了。”傅知越降下了副驾驶的车窗,就像原来搭住温楚淮的肩膀一样,搭住了那个罐罐。

  “我问姜修远了,他现在在实验室挑大梁,但是对于跟上级领导之间汇报这样的行政性的事务,他还不太熟悉。”

  “尤其是出了这么一桩事,院长就算理解,但心里也是有个疙瘩,短时间内两个人的关系可能会有点僵。”

  傅知越说着,就隐约好像看到副驾驶幻化出了温楚淮的人影。

  温楚淮手肘搭在车窗上,撑着下颌,听到他刚刚说的话,转过头,对傅知越微微蹙眉。

  傅知越耸肩,“这也不能怪他们,当初你在的时候,你把这些任务一肩挑了,让他们专注自己的实验课题。他们骤然没了主心骨,适应起来肯定要一段时间。”

  温楚淮眉间还是阴云不散。

  “好了,这都是每个人职业生涯必须经历的成长,你总不能一直做他们的保护伞。”

  看到温楚淮的影子,傅知越平静了很多。

  他抬手,想去抚平温楚淮眉心的那点褶皱。

  可是手从那团虚影里穿过去。

  温楚淮还是蹙着眉,桃花一样潋滟的眸子望着傅知越。

  转眼就消散了。

  傅知越怔了怔,看清自己触碰到的,不过是副驾驶靠背上绑着的枕头。

  一瞬间傅知越手都在抖。

  旁边的罐子安安静静,被安全带绑在座位上。

  哪里有温楚淮的影子……

  他带着那个装着温楚淮的罐子回了家。

  就连大黄也感受到了傅知越身上笼罩着的那股浓重的哀伤,在傅知越进门以后,破天荒地没有往傅知越身上扑。

  它仰头看了看傅知越,又退了一步,站在门口等了一会。

  等了一会也没再等到人,它就探出半个身子到楼道里去看。

  可是那个会跟傅知越一起进门,会给它添水添粮的人,再也没回来。

  傅知越终于如愿以偿,重新把那张照片摆回了博古架,照片微微褪了色,几次折腾下来,也有了些许褶皱。

  可照片里的温楚淮真好看啊。

  剑眉桃花目,凛冽又温柔。

  傅知越指腹隔着玻璃,抚摸着照片里温楚淮的面颊。

  眼泪于无人处,终于一滴一滴砸下来,砸在相框上。

  他把温楚淮的骨灰摆到那张照片旁边。

  他在博古架前面守了七天,他怕温楚淮对这个世间还有感应。

  他想让温楚淮能感觉到,这个世上还是有一个人愿意抛开一切守着他的。

  头七那天,傅知越去温楚淮的卧室。

  卧室是温楚淮一贯的风格,干净,整洁。

  可在雪白的枕套上,傅知越还是找到了几根头发——

  化疗到了后期,几乎每天都在脱发,拦不住的,哪怕温楚淮爱干净,到最后收拾起来也难免力不从心。

  他把那几根头发放在密封袋里保存好,从网上预约了定制。

  那个画师他关注了很久,画的画栩栩如生。

  傅知越准备找他定制一个钥匙扣,准备把这几根头发藏在钥匙扣的两层牛皮里收起来,日日带在身边。

  那些书和论文,有些还摊开在桌上。

  风从窗户吹进来,像是温楚淮在念念不舍地翻动书页。

  临死,温楚淮放心不下的,都有这些东西。

  今日头七回魂,只有这里先起了风。

  傅知越抚平了书页,轻轻把书合上了。

  承载着温楚淮一路艰辛的书柜被最后一本书填的满满当当。

  书柜的门关上了。

  好像温楚淮不过出了一趟远门,这扇玻璃门还在等他亲自回来打开。

  好像温楚淮还在,这个家还能井然有序地运行下去。

  做完这些,傅知越去了厨房。

  没有人再冷言冷语地嫌弃他做饭慢,嫌弃他切菜切得不像样子。

  他就慢慢地,一刀一刀切碎了已经有些干了的西兰花,一片一片切表面有些青的土豆。

  忙到月上柳梢了,两盘子菜堪堪布好。

  傅知越回头,好像看见温楚淮回来了,还是抱臂,倚着厨房的门框,眉心的皱痕很深。

  “哥……其实……其实我还是能干的,”傅知越冲着虚空笑了笑,“你看这不也切好了吗?你之前太急躁了,什么你都看不顺眼,什么你都抢着干……”

  温楚淮眉宇压下来,似乎在说傅知越胆子大了,现在还敢怪起他来了。

  傅知越抽了抽鼻子,苦笑,“我没说怪你啊,我就是……”

  “刺啦——”一声,油烟爆开。

  傅知越在抽油烟机轰隆隆的运作声里,低声喃喃,“我就是觉得,你这样……多受了多少累啊……”

  眼泪就着盐一起撒进菜里。

  傅知越把菜端出来,照例在桌上摆了两双碗筷,照例在自己对面,温楚淮坐着的位置,摆了一小碗果蔬汁——

  化疗到后期,温楚淮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每天吃饭跟吃药一样,就着水能往下顺两口。

  傅知越低着头,说,哥,你吃点吧。

  没有人回应。

  春风化雨,连带着空气都带着泥土的潮湿。

  馥郁的风信子终于开到尾声,一阵风过,花瓣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