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像一声胜利的号角。

  对于外行人来说,只要前期的化疗结束了,在他们心里,就意味着全身扩散的癌细胞被控制住了。

  就意味着,只要一个手术切除了病灶,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就可以结束了。

  一直悬在脖子上的刀也撤下了。

  对于傅知越来说也是这样。

  傅知越躲在温楚淮身后,头埋进掌心里,眼泪很快盈满了手心。

  缓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来,甚至大脑都有从长期的压力底下解放出来的松快。

  他鼻头红红的,去接李主任手里的通知单,像是接到了什么特赦,“给、给我吧,谢谢你们,周六还让你们加班……”

  李主任拍了拍傅知越的肩膀,对温楚淮笑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还是没见过风浪。”

  温楚淮坐在椅子上,看着傅知越又哭又笑,有些无奈,抬手拍了拍傅知越的后背。

  “别哭了,这么大的人了。”

  傅知越点头,又仔仔细细把那份检查报告看了一遍。

  好像这样能确定眼前的不是一场梦。

  “好了,知道你是个肯在专业上下功夫的人,但是我们医学,也不是那么容易能看懂的,你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如让温医生给你解释。”

  “他不给我解释。”傅知越囫囵把那些看完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我晚上回去再看,要是有什么不懂地再跟您请教。”

  “那这可是温医生的不对,”李主任玩笑着替傅知越打抱不平,“温医生,咱们堂堂的首席律师,怎么在你那什么事都瞒着不让人家知道?”

  温楚淮只是笑了笑,轻轻推了傅知越一下。

  傅知越就把李主任客客气气地送出了办公室。

  掩上办公室的门,傅知越终于表现出一丝惶恐来,“那……李医生,这个手术做完,是不是就没什么事了?”

  “这个……”李主任有些为难,“谁也不敢跟你保证。有些医生说能活几年,最后寿终正寝的也有。有些医生都觉得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但是回家没多长时间人就没了。”

  “……”

  李主任看着傅知越又灰败下去了的脸色,赶紧宽他的心,“但是你思想负担也别这么重,小温他自己毕竟就是医生,这些注意事项他也清楚,平时多注点意……”

  话说到一半又顿住了。

  或许李主任自己也知道,温楚淮现在的情况,就算是做了手术,能健康活下去的希望也不是很大。

  但总归能活着,人生就还是有希望。

  匆匆安慰了傅知越几句,李主任离开了,留下傅知越一个人站在温楚淮办公室门口。

  失魂落魄的。

  后来是温楚淮在里面等了太久,自己把门拉开。

  正对上门口傅知越红通通的眼睛。

  温楚淮有些责怪,“干嘛站在外面不进去?当门神?”

  “没有……”傅知越嗓音都是哑得,却还是挤出一抹笑来,“我刚刚在想,我们去哪里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庆祝……庆祝哥你终于坚持过化疗的阶段,只要好好攒点力气,咱们做完手术,就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了。”

  傅知越这人,不喜欢画饼。

  当上司的时候也不会像其他领导那样,天天给手下的实习律师画饼,画完了又不兑现。

  可是面对温楚淮,傅知越的饼画的又大又圆。

  那天晚上,傅知越带温楚淮去了海边。

  刚开春的海边没有多少人,更何况还是晚上,沙滩上空空荡荡的,灯塔破开海上的薄雾,兀自做着海上航船的启明星。

  “哥,这是内海,”傅知越把一条小毯子盖在温楚淮膝头,牵着大黄,坐在温楚淮的轮椅边,“等你做完了手术,病好了,我们就去南方,那边的海更好看。”

  温楚淮没说话。

  他静静地眺望着薄雾里航船的巨大身影,听着海浪涌上沙滩,又带走沙粒。

  大黄也出乎意料地没再到处乱跑,它坐在轮椅旁边,顺着温楚淮的方向,眺望着一望无际的暗蓝色海面。

  傅知越伸手,轻轻握住了温楚淮冰凉的指尖。

  在这种无人的角落,见不得光的爱意肆意生长。

  之前的龃龉也好,恶语也罢,都好像成为泛黄缺角的旧照片,不再为人所记起。

  傅知越知道,那是因为温楚淮过往的三十多年,太贫瘠了。

  他付出了那么多,得到了那么少。

  所以只要后面有人愿意给他一把糖,不管这个人之前多么恶劣地对待过他,温楚淮都会不计前嫌。

  傅知越想,哪怕温楚淮现在跟他闹一闹脾气,再给他几个巴掌,把旧事重提也好。

  可是温楚淮没有。

  他不像他。

  他从来没有被人给过任性的资本。

  温楚淮突然开了口,“傅知越。”

  “嗯?”

  “如果我死了,能不能帮我把骨灰洒在海里。”

  “哥……”温楚淮的声音很静,却吓得傅知越一惊。

  一惊之后,就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不会的,不会的哥。你没听今天李主任说嘛,说你的情况控制得很好,只要你做完了手术,就能……”

  傅知越说不下去了。

  他垂下头,不想让温楚淮看见自己的眼泪。

  可有些事情不由他。

  滚烫的水珠落在温楚淮冰凉的手背上,温楚淮不是感觉不到。

  他抬手,揉了揉傅知越的头。

  相比于傅知越的崩溃,温楚淮显得冷静得多。

  “这辈子做人做够了,”温楚淮甚至可以算得上洒脱,带着笑地望向低空盘旋的海鸥,“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想做海上的一缕风。”

  “……”

  “傅知越,”温楚淮说,“我想要自由。”

  温楚淮极少对谁提出过什么请求,只有这一次。

  温楚淮被送去火化的那天,傅知越想,是不是所有动物都一样,在噩耗来临之前,心里总是有预兆的。

  “我答应你,哥。”傅知越忍下了眼泪,“但是你也答应我,没到最后,咱们谁都不能放弃。要是……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了,我……”

  他没说下去。

  喉咙里像是被人塞进去一把沙砾,每句话都带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