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知越的话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前排的人纷纷转过头,想看看这个“前研究员的后代”,如今也是受邀参加发布会的年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台上的龚成德的笑容凝固了,但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喜怒不形于色。

  话筒递到他面前,他呵呵笑着,问傅知越:“我看你也觉得有点眼熟,小伙子,你母亲叫什么?”

  “沈曼柔。”

  “嘶——”

  “沈曼柔……”

  “是不是当年那个……”

  “别说别说……”

  在场的人互相使着眼色,你戳戳我,我捣捣你,后面的话都没说出来,但倒抽冷气形成一股不小的气流,被现场的收声设备断断续续地传出了屏幕。

  温楚淮搁在显示屏上的手指无意识蜷缩起来,本想要划走的手指硬生生停在了原处。

  指尖冰凉。

  龚成德还是笑着,耷拉的眼皮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你母亲是一个很棒的研究员,我很遗憾我的团队少了她这么一个优秀的伙伴。今天的这份荣誉本来应该与她同享的。”

  龚成德客气着,话筒却交给了主持人。

  主持人会意,“好,那么感谢这位同志的发言,接下来有没有人还有问题?”

  傅知越的话筒被现场的礼仪小姐收走了,镜头很快切到了别处,似乎傅知越不过是万千崇拜龚成德中的人的其中一个。

  毕竟现场的人太多了,多的是对龚成德歌功颂德的嘴。

  温楚淮敲了一根烟出来,点燃,尼古丁过了肺,变成乳白的雾霭飘散在濛濛水汽中,耳边还是热火朝天的发布会,快门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中回荡。

  温楚淮没离开。

  他在墓园门口等了很久。

  等到天都黑了,无人的盘山公路的路灯亮起来。

  等到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雨都停了,路上的水洼恢复了平静。

  傅知越终于从山上走下来。

  那把黑伞收了起来,被雨水浸润的黑发没了平日里的一丝不苟,有些颓然地趴在额前。

  温楚淮下了车。

  站在驾驶室的旁边,隔着车身,温楚淮和湿了裤脚的傅知越对望。

  沈曼柔下葬的那天,也是这样的。

  二十岁出头的傅知越一夜之间失去了这个年纪的全部朝气,琥珀色的眸子被浓密的睫毛盖住,发丝凌乱地趴在头上。

  温楚淮给他整理好了仪容,顺了顺他的后脑,生平第一次,像哄小孩子一样,对傅知越嘱咐:“你是沈老师唯一的孩子,再难过,回来再哭,今天的礼节一定要到位,不能让别人看沈老师的笑话。”

  傅知越扎好孝布,挂好白幡,哭肿了的眼睛古井无波。

  那天,傅知越跪在灵前,有懂这些的老年人,教傅知越摔盆,起灵。

  傅知越捧着沈曼柔的遗像,坐在灵车的最前排。

  沈曼柔是个很好的老师,哪怕是在师生关系不那么紧密的大学里,依然有过往的学生闻讯前来吊唁,队伍一直排到殡仪馆门外去,哀乐传出礼堂,响彻云霄。

  而温楚淮,不是家属,连陪在傅知越身边,跟他一起向来人谢礼的机会都没有。

  更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陪着傅知越去焚烧遗骨。

  傅知越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选骨灰盒,选墓地,焚烧,下葬。

  傅知越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来悼念的人都已经跟着大巴走完了,只有温楚淮,等在路边。

  那时候的温楚淮,也像今天这样,从出租车里出来,隔着车,望着孤零零的傅知越。

  傅知越说:“哥,我没有妈妈了。”

  温楚淮抱了抱他,摸了摸他的头,什么都没说。

  傅知越又说:“哥,以后我只有你了。”

  温楚淮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又将傅知越松开,在这个已经快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子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仿佛自己是这个孩子今后全部的倚仗。

  八年前的温楚淮嗯了一声,“我带你回家。”

  而八年后的温楚淮站在原地,看不清傅知越的眼睛。

  八年后的傅知越望着温楚淮,良久,扯起一抹凉薄的笑容,头也不回走向了自己的那辆迈巴赫。

  直到温楚淮在他身后喊了一句,“傅知越。”

  傅知越停下脚步,却还是没有回头。

  温楚淮说:“你离龚成德远一点。”

  语气淡漠,似是命令。

  傅知越把在车门上的手指痉挛了一下,仰头一哂,“怎么了?温医生?你在害怕什么?”

  “……”

  傅知越甩上迈巴赫的车门,一步一步迈到温楚淮身边,“我母亲当时为什么会突然退出龚成德的团队?又为什么和你一起出去几个月之后,突然就去世了?”

  “温楚淮……”傅知越抬手,掌住了温楚淮的脖子,拇指指腹摩挲着温楚淮的喉结,“你知道日日躺在一个仇人身边的滋味吗?”

  寒风袭来,带走了身上仅存的一点热气。

  温楚淮的目光落在傅知越身上,一瞬不瞬。

  他没有躲开傅知越的手,只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八年了,温楚淮,我给你八年了,”傅知越说,“连龚成德的实验都有了进展了,你还要多久?”

  温楚淮沉默了,长长的睫毛落下来。

  那些永远对不上的数据……

  那些一批一批淘汰的试管……

  那些永远看不到希望的实验……

  温楚淮自己也不知道光明究竟什么时候会来,又怎么敢给傅知越一个保证。

  可这份沉默落在傅知越眼里,是温楚淮做贼心虚。

  “温医生,”傅知越突然掐住了温楚淮的脖子,“有句老话,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抛开了温楚淮,像抛开一件要不得的脏东西。

  胃狠狠撞在路边的栏杆上,温楚淮眼前黑了半天,久久倒不过气来,连喉间都隐约有了血腥气,又被温楚淮合着唾液咽了下去。

  他听见傅知越发动了引擎,临走之前丢下一句,“不劳烦温医生了,当年的事,我自己会查清楚。”

  “至于你,温医生,”傅知越停在温楚淮面前,降下靠近温楚淮的那边车窗,“今后别再让我看见你出现在这里,否则……”

  七位数的迈巴赫扬长而去,轮胎陷进水洼又拔出来,激起的污水脏了温楚淮的衣摆。

  飞驰中,傅知越瞥向后视镜。

  看见温楚淮还伏在栏杆上,似已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