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又瞧了一眼傅红雪。

  傅红雪睡得并不安稳,他的胸膛颤抖着起伏,嘴唇翕动着,发出近乎呢喃的声音,罗敷的耳力很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能听见他呢喃的是“母亲”。

  ——在睡梦之中,傅红雪好像还在祈求着母亲的原谅。

  他的母亲是花白凤。

  花白凤是西方魔教的叛徒。

  罗敷也是西方魔教的叛徒,可惜的是,她没有继承原主的记忆,并不知道花白凤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她们是谁叛教在先,谁叛教在后。十八年前,她的事情多得很,白天羽在她这里根本派不上号,花白凤,她更没见过。

  这些年,谁知道花白凤躲在哪里,江湖这么大,连她的仇人马空群都找不到她,罗敷上哪儿找去。

  碰上了算行善积德,碰不上,那也没办法。

  罗敷瞧着叶开,笑道:“听起来,你对他好像很了解的样子,你和他貌似都是昨天才到边城的吧。”

  叶开苦笑道:“公主姨姨,我总觉得这件事您清楚得很……”

  罗敷道:“你的身世,阿飞告诉过我。”

  叶开沉默了一会儿。

  叶开长叹道:“所以,他的人生绝不该是这样子的,我来边城,就是为了让他……放下。”

  昨天,叶开到了边城,像是命运般的巧合,傅红雪也是昨天到的边城,叶开瞧见傅红雪的第一面,就觉得是他——那个被白夫人换掉的孩子,应该就是他。

  但是,他没法子确定。

  这确定的时机来的很快……今天他就确定了。

  罗敷轻描淡写地道:“放下?他要放下倒也容易得很,只需要把真相告诉他就好了。”

  叶开霍然抬头,瞧着罗敷,道:“可是,公主姨姨,他现在听不得!”

  叶开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叶开也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他小时候一直认为,自己就是镖师家的孩子,后来父母去世,他辗转被师父收养……直到十六岁的时候,他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有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或许就在某一处,时刻准备复仇。

  这本应该是叶开的仇恨。

  叶开不恨,因为李寻欢教给他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小李飞刀,而是一个道理。

  这道理就是……仇恨只会带来毁灭和痛苦,学会如何爱人,比学会如何杀人更重要。

  叶开

  认同这个道理,但他也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有一个孩子……另外一个孩子,他或许在代替自己仇恨,假使如此,仇恨不仅会毁灭他的仇人,也会毁灭他自己。

  这就是叶开来到边城的原因,他来边城,就是为了找到这孩子,让他放下这一切。

  原本,他认为这件事的难点或许在于,这个孩子得知真相之后会转而仇恨他叶开,或许还要打他,杀他……叶开觉得,只要不被打死,问题应该都不会太大……

  但见了傅红雪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因为傅红雪……他完全就是为了仇恨而生的。

  十八年间,他或许从来都没有在正常的世界里呆过一刻钟,他生命的底色就是黑的,悲怆与仇恨已占据了他内心的每一寸。

  仇恨固然令人痛苦,会毁灭人的一生,可倘若这个人除了仇恨之外什么都没有呢?

  这就好比,一个在空中走钢索的人,他只有钢索这一个立足点,这时候,你说钢索不好,要把钢索给直接抽走,那他不就摔得粉身碎骨了么?

  所以叶开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但罗敷却不这么认为,因为她知道,让傅红雪这样下去,他会失去更多。

  沉没成本不算成本,及时止损最重要,这道理并不是人人都懂的。

  罗敷摆了摆手,不容置疑地道:“他现在听不得,难道以后就能听得了?我要你说,你就说!”

  叶开惊道:“公主姨姨……”

  这时,床榻上的人突然“噌”的一声就坐起来了,傅红雪惊醒!他的手上没有刀……刀不在手,他简直如同应激了一样,发疯般地站起来,伸手就抓住了放在小几上的魔刀。

  刀一在手,他浑身的颤抖才停了下来,好似抓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做这一切事情,他的眼神都是涣散的,好像是处于无意识的状态,直到魔刀在手,他的意识才渐渐回笼。

  温暖的屋子,干净的身体……他的衣裳上传来皂荚的清洁香气,那些令人不适的血腥味已经完全被洗掉了。

  罗敷笑道:“哟,你醒啦。”

  傅红雪慢慢地抬头,就瞧见了懒懒散散,坐在躺椅上的罗敷,还有像个小辈一样站在旁边,脸上露出了奇怪而凄凉之色的叶开。

  他盯着自己的衣裳。

  清洁的衣裳,已经被换掉的衣裳……睡梦之中,他的确感觉到有人体贴入微的对待他,手掌还曾经贴在他的额头上,令他忍不住要落泪,在昏迷中也呢喃着“母亲”。

  原来是她。

  傅红雪从没有过除了母亲之外的长辈,而他的母亲……只会诅咒他。

  他知道自己不该怪母亲,可是……可是……

  他右手的指甲忽然已扣进了他的手掌心。

  他干涩地说:“是……是你。”